才十月中旬,草原的朔风便已显出锋利的棱角,刮在脸上带着明显的寒意。
但若与去年此时相比,这片土地上的氛围已是天壤之别。
去年今日,众人尚在为如何捱过寒冬而忧心忡忡,物资匮乏,前途未卜。
而今年,依托去年打下的坚实基础,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加速运转。
煤矿成了这片土地下涌动的黑色血脉。
在初步改进的机械和愈发熟练的矿工努力下,煤炭的开采量达到了一个惊人的数字。
若有人能统计,便会骇然发现,仅此一地煤场一年的产出,竟已足以供应过去整个大唐一岁的需用还有富余!
黑色的“乌金”堆积如山,成为了抵御严寒最坚实的底气。
更引人注目的是那些新来的面孔——室韦部的牧民们。他们扶老携幼,赶着牛羊,如同候鸟迁徙般,坚定地融入了这片沸腾的土地。
正如李建成所预料的那般,面对部族人口的流失,室韦方面的高层除了沉默,连一个像样的屁都没敢放。
实力的差距,让一切抗议都显得苍白无力。
这些新移民放下行囊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并非搭建他们世代居住的毡帐,而是怀着巨大的热情,投入到一场前所未有的建设浪潮中——盖房!盖砖瓦房!
在老师傅的指挥下,取自本地泥土烧制出的红砖青瓦,被熟练地垒砌起来。
成片成片、横平竖直的砖瓦房舍,以惊人的速度在草原上蔓延开来,取代了昔日零散的毡包。
那红色的砖墙在苍茫天地间显得格外醒目,象征着一种从游牧走向定居的、不可逆转的决心。
各个厂区、矿场、筑路工地……去年此时还只能蜷缩在勉强御寒的草棚里的人们,今年已然可以挺直腰板,搬进牢固、能遮风挡雪、甚至盘上了火炕的砖瓦房里。
工坊里,蒸汽机日夜不停地轰鸣,带给人们的不仅是生产的动力,更是过冬的暖意。
今年的这个冬日,注定要比去年好过的多!
李建成站在略高的坡地上,寒风卷起他袍服的衣角,猎猎作响。
他极目远眺,目光沉静而锐利,缓缓扫过这片已然大变样的土地。
远处,新建的工坊群轮廓分明,高大的烟囱正喷吐着浓淡不一的蒸汽与烟雾,与灰蒙的天空交织在一起。
那是力量的气息,是变革的痕迹。更近处,广阔的工地上,人影如蚁,号子声、敲打声隐隐传来,汇聚成一股喧嚣而充满活力的背景音。
那些忙碌的劳工、满身煤灰的矿工、往来运送材料的车夫……他们每一个人,都是这幅宏大画卷上不可或缺的一笔。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保存完好的锦囊,小心翼翼地倒出那珍藏了一年多的半截香烟—— 烟头处还残留着某个混账弟弟当年啃咬过的痕迹。他用火折子点燃,深吸了一口。
辛辣的、带着些许陈腐气味的烟雾涌入肺腑,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兄弟谈心的温馨时刻。
烟头的红光在微暗的暮色中明灭不定,映照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
几口浓烟下去,纷杂的思绪似乎随着吐出的烟圈渐渐沉淀、明晰。
眼前的一切成就,并未让他志得意满,反而让他看到了更多亟待解决的问题,更远需要规划的前路。
蒸汽机带来了动力,但如何将其高效转化为各行各业的产能?
移民带来了劳力,但如何将他们更好地组织、培训,融入这新生的体系?
科研部已经挂牌,但如何让它不仅仅是老墨和他的蒸汽机,而是真正成为推动万千行业进步的引擎?
还有那隐在幕后,迟早要面对的长安风云……
千头万绪,皆需定计。
他将烧到尽头的烟蒂扔在地上,用靴底狠狠碾灭,最后一丝犹豫和缅怀也随之消散。
他豁然转身,步伐坚定地走向王帐,声音沉稳而有力,清晰地传向侍立在不远处的薛仁贵:
“仁贵!”
“末将在!”
白袍将军如同早已等待这一刻,应声而至。
李建成目光如炬,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传令——”
“发改委全体委员,各部部长,及相关工坊主事,半个时辰后,会议室集合!”
稍作停顿,他几乎是习惯性地、带着一种混合着疲惫与昂扬的复杂情绪,低吼出那句标志性的号令:
“又他娘的该开会了!”
是的,历经一年多的筚路蓝缕,他们终于告别了那个象征着征服与过渡的突厥王帐,拥有了完全属于自己的权力中枢——北疆发展改革委办公楼。
这栋由工程建设部部长尉迟敬德倾注心血、耗时一年半才完工的三层砖瓦楼,巍然矗立。
它由本地烧制的红砖砌成,线条硬朗,窗户敞亮,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泛着沉稳坚实的红光,与周围仍在不断扩展的工坊、民居形成了鲜明对比,无声地宣示着秩序与力量。
李建成亲自赐下的名号,简单直接,却重若千钧。这标志着“发改委”已从一个战时临时机构,彻底蜕变为扎根北疆、拥有固定治所和完整架构的常设权力核心。
八大元老部门的办公室分布其中,委员长李建成与秘书长李世民的办公室也位于此,象征着决策与执行在此紧密衔接。
然而,在这栋日益规范化的办公楼里,却有一个部门显得格外“另类”——那便是由老墨执掌的科研部。
尽管大楼里也为他们预留了窗明几净的办公室,但那里几乎空置,冷清得能跑马。
以老墨为首的那群匠人,早已在他们最初奋斗的那片杂乱工棚里“生了根”。
那里有他们熟悉的每一件工具,有随手就能摸到的材料,有无数次失败爆炸留下的焦黑痕迹,更有那台仍在不断改进、日夜轰鸣的蒸汽机灵魂。
李建成深知,创造力往往诞生于混乱与自由,而非刻板的条条框框。
他非但没有强行将这群宝贝疙瘩迁入大楼,反而大手一挥,将整片工棚区域划拨给科研部并正式挂牌,还将其列为最高级别的战略要地,派重兵把守,闲人免进。
于是,在北疆发改委出现了这样一幅奇景:一边是秩序井然、文书往来的红色办公大楼,代表着已然成型的行政力量;
另一边则是烟雾缭绕、叮当作响、偶尔还传来爆炸声的科研部,代表着野蛮生长、却蕴含无限可能的原始创新力。
两者比邻而居,泾渭分明,却又共同构成了驱动这片土地向前狂奔的两个不可或缺的轮子。
李建成大步走向办公楼,在踏入会议室前,目光不由得投向远处那片被严格保护起来的工棚区,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很好,就让大楼去处理世俗的政务,让工棚去孕育改变世界的风暴吧。
他推开会议室厚重的木门,新一轮关于北疆未来的头脑风暴,即将在这属于他们自己的殿堂里,激烈上演。
会议室内的气氛庄重而务实。
长条会议桌旁,发改委秘书长李世民,九位部长,七位副部长,以及下辖各工厂、矿场管事,乃至兼任书记员的薛仁贵尽皆正襟危坐,目光聚焦于主位的李建成。
“人都到齐了。”
李建成环视一圈,没有任何寒暄,直接敲了敲桌面。
“我宣布,会议现在开始。”
他目光转向房玄龄:“首先第一项,房部长,迄今为止,财务部的收入支出概况,你来给大家讲一下,都心里有个数。”
“是,委员长,秘书长,诸位同僚。”
房玄龄应声而起,手中捧着一份厚厚的账册。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清晰地在会议室中回荡:
“截止到今年十月底,我财务部主要收入来源如下:其一,对高昌、吐谷浑两国战后资产处置及战争投资回收,共计收入四百四十三万贯。”
这个数字一出,在场不少人,尤其是新近加入的官员和工矿管事,都不由自主地吸了一口凉气。这是一笔足以令人瞠目结舌的巨款,是武力征服带来的最直接的红利。
房玄龄语调平稳,继续道:“其二,与周边部落、行商之各类贸易,所得资金一万九千八百贯。”
相较于前一项,这个数字显得微不足道,但也标志着正常的商业活动开始恢复和萌芽。
“综上,合计收入约四百四十四万九千八百贯,为便于计,可概算为四百四十五万贯。”
他略微停顿,让众人消化了一下这个惊人的收入数字,随即话锋一转,进入了更关键的支出部分:
“至于支出方面……”
他翻开账册另一页,“今年以来,新建、扩建各类工坊七座,包括砖窑、石灰窑、大型铁匠工坊、毛纺工坊等,合计支出资金十六万八千三百贯。”
听到这里,众人不禁微微点头。
这笔花费相对于巨额收入来说,显得相当“节俭”,且能看到实实在在的产出。
“其次,为人员薪俸、粮草物资、军械维护、道路修筑等日常维持费用,截至十月底,共计支出约五十八万贯。其中包括所有以工分薪奉兑换物资合计支出二十四万贯……”
这是一笔庞大的持续性开销,但维系着整个体系的运转,无人能够质疑。
房玄龄合上账册,抬头看向李建成,最后沉声汇报了那个每次提及都让人心头一颤的支出:
“最后,也是目前单项支出最大者,乃科研部用度。自墨部长主持科研部以来,为研制蒸汽机及相关项目,累计支取……一百四十五万贯。此款项,均由委员长内帑特批。”
一百四十五万贯!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当这个数字再次被房玄龄以如此正式的方式在会议上提出时,会议室里依然响起了一片压抑不住的吸气声。
会议室里的喧闹,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涟漪四起。无数道目光,或明或暗,或疑惑或心疼,都聚焦在角落里那个依旧有些神游物外的老墨身上。
虽说那一百四十五万贯花的是太子殿下的内帑,没动公账上的钱,可接近整个官方收入三分之一的数额,这个数字本身就像一块巨石,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
他们雇佣了数以百万计的草原百姓,兴建了那么多工坊,维持着整个体系的运转,总共也才花了五十八万贯。
可那台所谓的“蒸汽机”,一个铁疙瘩,就吞掉了两倍还多的资金!
值吗?
这个疑问,几乎写在每一个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的官员脸上。
李建成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理解众人的疑虑,但更清楚自己必须推动议程。
他用力敲了敲桌面,清脆的声响暂时压下了议论声。
“肃静!”
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接下来,由科研部岳部长,给大家汇报一下目前的科研成果。”
被点了名,老墨茫然地站了起来,他显然还没完全进入状态,或者说,他根本不在乎这种场合。
他下意识地就用那口浓重的岭南方言嘟囔开了,语气里满是不情愿:
“窝丢啊!他们又叮不懂(他们又听不懂),李(你)又要我港(讲),港咩呀(讲什么啊)?”
他这话音刚落,随他一起站起来的那个十七八岁、面容机灵的小伙子立刻应声。
这小伙子正是长孙无忌费心找来的翻译之一,只见他站得笔直,清了清嗓子,面向全场,用一种极其正式、甚至带着几分官腔的语调,声音洪亮地“翻译”道:
“委员长,秘书长,各位同僚……额……大家好!”
这翻译,不能说和原意一模一样,简直就是毫无关系!
直接把老墨那充满嫌弃和抱怨的嘟囔,硬生生扭成了礼貌得体的开场白!
“噗——”
几个部长级别的人也和老墨打了不少交道,大概也能明白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当场就有人没忍住,低笑出声。
就连一向严肃的李世民,嘴角都微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
李建成先是一愣,随即看着那小伙子一本正经、睁眼说瞎话的模样,眼前猛地一亮!
嘿!这小子!
临场应变,脸不红心不跳,还他娘的知道顾全大局,把老墨那不上台面的话给圆了回来!
真他娘的是个人才啊!
他心中那点因为经费争议而产生的阴霾,瞬间被这意外的发现冲散了不少。
他甚至开始觉得,长孙无忌这人才找得真他娘值!
不仅解决了语言问题,还附赠了“场面人”功能。
“咳咳……”
李建成压下笑意,对那翻译小伙投去一个赞许的眼神,然后看向老墨,语气带着鼓励(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引导)。
“老墨,别紧张,就说说你们搞出来的那个‘家伙’,现在能干什么了?让大家也开开眼。”
翻译小伙立刻心领神会,侧耳倾听老墨接下来的“鸟语”,准备再次施展他那“化腐朽为神奇”的翻译功力。
老墨操着他那口极具特色的岭南方言,磕磕绊绊地开始汇报。他每说几个词,就需要停顿一下,似乎是在努力组织官话,但效果依旧感人。
“目前,窝阔研部……系叫介锅名几哈(是叫这个名字吧)。”
他先确认了一下部门名称,然后继续:“已经粗步完晴(初步完成)精气机(蒸汽机)的晃大说小发(放大和缩小研发),目前滴刚作重点嘞(目前的工作重点呢),举要系(主要是)以高炉炼钢为举要活心(核心),同系(同时),还兼顾委员长说下花几令(下达的各项指令),研计造几术(研究造纸术)、龙具改酿(农具改良)等系务(事务),已经粗见晴效(初见成效)。”
他这段话信息量其实不小,涵盖了蒸汽机的迭代、新确立的核心项目以及多项应用技术的并行研发,但在场绝大多数人听得云里雾里,只能从他零星蹦出的“精气机”、“高炉”、“造几”、“龙具”等词汇中勉强捕捉关键词。
就在众人眉头越皱越紧之时,那位翻译小伙再次挺身而出。
他面不改色,气沉丹田,将老墨那散装官话混合方言的汇报,流畅地转化成了条理清晰、用词准确的官方汇报:
“额……岳部长说……”
他先定了调,确保大家知道这是老墨的发言:“目前,科研部已经初步完成了蒸汽机的放大与小型化研发工作。”
这一句,就让许多人精神一振!放大意味着更大的力量,小型化意味着更广的应用场景!
“目前的工作重点,主要是以高炉炼钢为主要核心。”
听到“高炉炼钢”这个明确指向且被太子殿下高度重视的项目,众人不由得坐直了身体。
“同时,还兼顾委员长所下发的指令,研究造纸术、农具改良等事务,”他顿了顿,用肯定的语气收尾,“并且,这些项目已经初见成效。”
老墨接下来的这段话,即便透过那浓重的口音,也足以让听懂关键词的人心跳漏掉一拍!
“辣锅(那个)高炉炼钢系验嘞(实验呢)……”
他用手比划着一个巨大的形状:“已经完晴(完成)了一座高炉的建造。由于规模不大,又系(是)粗次(初次)炼计(炼制)。”
他伸出三根手指,语气带着一丝技术人员的客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