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秋雨淅淅沥沥，敲打着新铺就的青瓦屋檐。炭盆驱散着湿冷的寒气，却驱不散福伯紧锁的眉头。他面前摊着几份来自不同渠道的报告，字里行间透出的阴霾，比窗外的秋雨更令人心头发沉。
洪天佑端坐主位，指节轻轻敲击着铺了地图的硬木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他面前也摊着一份报告，来自磐石堡新任法吏，内容是关于近期抓获的一伙流窜盗马贼的审讯记录。其中一名贼人为了减刑，吐露了一个看似不起眼却让洪天佑瞬间警觉的消息：
“那伙人…领头的是个会说官话的‘罗师爷’，出手阔绰，不像缺钱的主…他好像对磐石堡墙有多厚、卫所有多少兵、粮仓在哪儿…特别上心。还…还塞给俺一块银子，让俺留意新夏卫用的火枪，是不是都像传说中那样不用捅药就能打…”
“不止磐石堡。”福伯的声音带着忧虑，他拿起另一份来自新夏港镇长的报告，“港口‘四海’酒馆的掌柜报称，上月有两个自称做‘皮货生意’的客商，出手大方，却总爱在酒馆里请码头工、仓库看守喝酒，拐弯抹角打听港口吞吐量、新夏卫巡逻规律、甚至…工坊区每日烟囱冒烟的时辰长短。”
他又拿起一份：“这是乙字七号牧场哨所报上来的。他们发现一个迷路的‘采药人’，但此人身上带着精良的英制单筒望远镜，靴子是英军制式，虽然外面裹了层破皮子。被盘问时，此人趁夜色挣脱逃逸，身手相当利落，绝非普通药农。”
洪天佑拿起最后一份报告，来自负责新夏堡治安的执法队队长（原丙队什长）。报告里记录了几起城内“小贼”失手被擒的案子，手法拙劣得近乎刻意。审讯之下，这些小贼竟是为了在特定区域（如靠近工坊区围墙、卫队营房后巷）踩点，观察守卫换岗时间、工坊进出人流，甚至试图翻找垃圾堆里丢弃的废料。
“哼！”洪天佑冷哼一声，将磐石堡的报告拍在桌上，眼中寒光闪烁，“流窜盗匪关心城墙厚度、卫所兵力？皮货商人对烟囱冒烟时辰感兴趣？采药人带着军用望远镜？踩点的小贼目标明确指向工坊和军营？福伯，你信这是巧合吗？”
福伯神色凝重地摇头：“老朽不信。手法虽不同，但目标高度一致：军事部署、工坊产能、关键据点防御、新式火器详情…这绝非普通盗匪或行商所为！背后必有组织，且…矛头直指我新夏公国核心机密！老朽推断，十有八九，是东边那些英国人搞的鬼！他们坐不住了！”
洪天佑的手指在地图上新夏与英控区的交界线重重划过，声音冰冷：“《新夏约法》颁布，国基初定；羊毛贸易让新夏财力渐丰；演武展示军力；电报构想虽秘，但工坊日夜赶制铜线、竖立高杆，动静不小；库伦加归心，边疆渐稳…英国人不是瞎子聋子！他们感受到了威胁，坐不住了！不敢明着来硬的，就玩阴的！想摸清我们的底细，找我们的软肋！”
他猛地站起身，在签押房内踱了两步，步伐沉稳却带着压抑的怒火：“好一个‘日不落帝国’！好一个绅士风度！背后捅刀子的手段，倒是娴熟得很！看来，我们之前的威慑还不够！”
“殿下，当务之急是揪出这些老鼠！”福伯也站起身，老眼中精光四射，“《新夏约法》刚立，若放任这些宵小窥探破坏，恐动摇民心，更可能泄露我核心机密！必须雷霆反击！”
“反击是必然！但如何反？”洪天佑停下脚步，目光如电，“新夏卫擅长战场搏杀，执法队维持治安尚可，对付这种藏头露尾、手段诡秘的谍探，专业不对口！我们需要一支藏在暗处的眼睛和利爪！一支专门负责对外情报刺探、对内反谍防奸的力量！”
“老朽亦有此虑！人选…倒有一个现成的！”福伯捻须，眼中闪过一丝亮光。
“谁？”
“新移民，黄三！”
洪天佑脑中立刻浮现出一个人的形象：黄三，约莫三十五六岁，精瘦干练，眼神总是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游离和审视。此人是三个月前随“信义号”移民船从广东新会来的，登记簿上写的是“破产商人”。但福伯心思缜密，通过观察和私下接触，发现此人绝非普通商贾那么简单。
“说说看。”
“此人自称曾经营南北货，实则言语间对广州十三行、洋人商馆、甚至澳门黑市门道极为熟稔。更难得的是，”福伯压低声音，“他心思缜密，观察力惊人。老朽曾故意在移民登记处遗失一枚铜钱，混杂在几十枚钱币中，他竟能一眼指出位置。闲聊时，他提及曾在广州帮会中‘行走’，虽语焉不详，但老朽观其眼神、谈吐，绝非等闲混混，倒像是…精通市井门道、消息灵通的‘包打听’头目！且此人来到新夏后，表现积极，主动协助移民安置，对《新夏约法》极为推崇，言语间对洪公敬若神明，忠诚之心似可察。”
“精通市井门道，消息灵通，观察力强…还有与洋人打交道的经验…”洪天佑沉吟片刻，眼中精光一闪，“好！就是他了！福伯，你立刻以‘内政府招募特殊事务专员’的名义，带他来见我！要快！”
半个时辰后，签押房的门被轻轻叩响。福伯带着一个穿着干净但洗得发白的靛蓝布褂、身形精瘦、眼神沉静的男子走了进来。
“草民黄三，叩见殿下！”黄三躬身行礼，姿态恭敬却不卑不亢。
“黄三，免礼。”洪天佑目光如炬，直接开门见山，“福伯说你心思敏捷，善于观察。我这里有几份报告，你看看，说说你的想法。”他将那几份关于异常事件的报告推了过去。
黄三双手接过，没有立刻翻看，而是抬眼飞快地扫了一下洪天佑和福伯的神色，随即才低头，一份一份仔细阅读起来。他的阅读速度不快，但眼神极其专注，手指偶尔在关键字句上轻轻划过。
室内一片寂静，只有炭火噼啪声和窗外雨声。
足足一刻钟后，黄三放下最后一份报告，抬起头，眼中没有惊讶，只有一种洞悉的冷静。他没有直接回答洪天佑的问题，反而问道：“殿下，福伯，敢问…新夏堡‘悦来’客栈新来的那位账房先生，可还在？”
洪天佑与福伯对视一眼，眼中都闪过一丝惊异。“悦来”客栈是内政府为监控流动人口设立的定点客栈之一，那个新来的账房先生，他们自然有记录，是个沉默寡言、自称从南洋回来的中年书生，背景似乎干净。
“在。有何不妥？”福伯沉声问。
黄三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此人自称南洋归来，却对南洋湿热天气下的常见病症、物产、风土人情，回答得支支吾吾，漏洞百出。更可疑的是，他右手虎口和食指内侧，有极厚的、长期使用火枪形成的茧子！一个账房先生，哪来这样的老茧？草民前日去客栈‘访友’，故意在他面前掉落一本新夏卫演武时散发的、印有‘新夏1型’火枪轮廓的粗陋宣传画，他捡起时，眼神在那火枪图案上停留了足足三息，手指无意识地在图案上摩挲了一下…那绝不是好奇，是…研究！”
洪天佑瞳孔微缩！黄三的观察，细致入微，直指要害！此人不仅看到了报告上的线索，更主动发现了新的疑点！
“还有，”黄三继续道，语速平稳，“磐石堡报告里提到那个‘罗师爷’，草民斗胆猜测，此人很可能与港口那两个‘皮货商’是一伙的！他们用的都是‘撒钱买消息’的粗浅手段，目标也高度一致。至于那个‘采药人’和城里的小贼，手法更专业些，可能是另一路，或者…是‘罗师爷’那路人的外围掩护！”
“依你之见，如何应对？”洪天佑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回殿下，”黄三眼中闪过一丝市井特有的狠厉与精明，“老鼠进了米缸，光赶没用，得连窝端！首要，是‘关门’！立刻加强所有边境隘口、港口码头的盘查，尤其对携带测绘工具、望远镜、大量银钱又无明确大宗货物者，严加审查！其次，是‘清缸’！请大公授权，组建一支精干小队，专司此事。草民愿效犬马之劳！对内，以移民登记档案为基础，对近期入境的、身份存疑的、行踪诡秘的，尤其是那些刻意接近工坊、军营、官员的，进行秘密甄别！对外，放出一些真真假假的‘饵料’，引蛇出洞！比如，故意泄露某个‘重要工坊搬迁’的假消息，在预设地点布下天罗地网！或者，安排‘线人’接近那些可疑目标，引他们上钩，套取其上线和联络方式！”
黄三顿了顿，声音压低，带着一丝寒意：“一旦锁定目标，不动则已，动则雷霆！依据《新夏约法》，以‘刺探军情、危害公国安全’之罪，人赃并获！公开审判！不仅要抓这些探子，更要揪出他们背后的主子！让所有人都看看，窥探新夏的下场！此举，一可震慑外敌，二可安定民心，三可向那些摇摆的中间势力展示我新夏之决心与力量！”
洪天佑和福伯眼中同时爆发出精光！黄三的思路，清晰、狠辣、有效！不仅点出了间谍的踪迹，更提出了系统性的反制方案，甚至将《新夏约法》的司法程序也巧妙地运用其中，使其抓捕和审判名正言顺！
“好！”洪天佑猛地一拍桌子，震得炭盆火星四溅，“黄三听令！”
“草民在！”黄三单膝跪地。
“即日起，擢升你为‘新夏政府安全处主事’！授银印，秩同镇长！由福伯直接统辖！”洪天佑的声音斩钉截铁，“授权你组建‘安全处’，人员由你在新夏卫、执法队及可靠移民中自行甄选招募！所需经费、器械，政府全力保障！目标只有一个：将渗透进来的老鼠，给我一只不剩地挖出来！将他们背后的爪子，给我狠狠地剁掉！”
一股巨大的激动和使命感瞬间淹没了黄三！从一个漂泊无依的新移民，一跃成为执掌要害部门的主事！这是何等的信任与重托！
“属下黄三，领命！”他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但更多的是坚定，“必不负殿下所托！定叫那些魑魅魍魉，无所遁形！”
“福伯！”
“老臣在！”
“全力配合黄主事！新夏卫各队、各地法吏等皆需听从安全处调遣，提供必要协助！凡安全处办案所需，不得以任何理由推诿阻拦！违者，以渎职论处！”
“遵命！”福伯躬身领命，看向黄三的目光充满了期许。
洪天佑走到窗前，推开窗户。深秋的冷风裹挟着雨丝扑面而来，却让他胸中的火焰燃烧得更加炽烈。他看着窗外雨幕中依旧忙碌、充满生机的新夏堡，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英国人想玩阴的？想摸清新夏的底牌？
那就让他们看看，什么叫真正的“关门打狗”！黄三和他的安全处，就是他为这些不速之客准备的、藏在阴影中的锋利獠牙！
“黄三，”洪天佑没有回头，声音清晰地传入身后，“放手去做！新夏的天，容不得半只窥伺的老鼠！我要让英国人知道，新夏的土地上，不仅有利剑长矛，更有无处不在的眼睛！让他们派来的探子，有来无回！”
“是！”黄三挺直腰杆，眼中闪烁着如同猎鹰锁定猎物般的锐利光芒。一场没有硝烟却同样凶险的情报暗战，在新夏的心脏地带，悄然拉开了序幕。而这位新上任的安全处主事，已然嗅到了猎物身上那令人兴奋的、来自英伦的傲慢气息。反击的号角，由他亲手吹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