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板的冰冷透过薄薄的衣料渗入肌肤,激得沈月凝一颤。
萧绝离去的脚步声早已消失,殿内死寂,唯有她自己的心跳在耳膜里咚咚撞击,一声声,沉重而紊乱。
地牢、狂人、药物、二十七条人命、萧绝那双深不见底、时而戏谑时而冰冷的眼睛……无数画面和信息在脑中疯狂冲撞,几乎要撑裂她的头颅。
她猛地抬手,狠狠按住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指甲陷进皮肤,试图用尖锐的疼痛来迫使自己冷静。
不能乱。
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乱。
萧绝的话,几分真?几分假?那地牢中的人,当真是十恶不赦的凶徒?还是……触怒了萧绝,或被卷入某种阴谋的牺牲品?
他最后那句“封死机关”,是警告,还是真的打算彻底切断这条可能通往真相(或更深处地狱)的路?
还有他提起那“二十七口”时,眼底一闪而过的、近乎偏执的冰冷……那不像是在陈述一桩与己无关的罪案。
沈月凝缓缓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强迫自己紊乱的心跳和呼吸一点点平复下来。
她扶着多宝格站起身,腿脚还有些发软。走到桌边,倒了一杯早已冷透的茶水,仰头灌了下去。冰冷的液体划过喉咙,暂时压下了喉间的干涩和那股翻涌的恶心感。
不能坐以待毙。
无论萧绝是恶魔还是别的什么,无论那地牢藏着怎样的秘密,她都必须先活下去,拿到主动权。
而在这座吃人的王府里,活下去的第一步,是弄清规则,找到立足点。
翌日清晨,天光未亮透,沈月凝便已起身。
臂上的伤经过一夜,依旧隐痛,但她动作利落,自己换了药,重新包扎好。镜中的脸依旧苍白,但眼神已恢复沉寂,将所有惊涛骇浪死死压在一片冰湖之下。
她换上一身更显稳重的暗青色绣银线襦裙,发髻挽得一丝不苟,只簪一支素银簪子。既然萧绝说她“体弱”,她便更要显得沉稳,让人抓不到错处。
用过早膳,她并未待在凝辉院,而是直接对伺候的丫鬟道:“带我去见管家。”
丫鬟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这位昨日还经历“惊险”、今早该“静养”的王妃会主动要见管家,连忙应声引路。
王府管家姓钱,是个精干的中年人,此刻正在前厅处置事务,见沈月凝过来,眼中掠过一丝诧异,立刻上前恭敬行礼:“王妃娘娘有何吩咐?”
“王府中馈、人员名册、日常用度账目,全部拿来与我过目。”沈月凝开门见山,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钱管家显然没料到这一出,迟疑道:“这……王爷吩咐过,娘娘需静养,这些琐事……”
“王爷是让我静养,并非让我做瞎子,做聋子。”沈月凝打断他,目光清凌凌地落在他脸上,“我既为王府主母,理当事事知晓。还是说,钱管家觉得,我不配过问?”
她的语气并不如何严厉,却自有一股冷冽的气场,让钱管家心头一凛,立刻躬身:“老奴不敢!老奴这就去取!”
【这位新王妃……看着不像个好糊弄的主。昨日刚闹出那么大风波,今日就要掌权?王爷那边……】
沈月凝自动忽略那心声,只淡淡道:“尽快。”
不过一刻钟,厚厚的账册和名录便堆放在了前厅的桌案上。
沈月凝坐下,一页页翻看。她看得极快,目光扫过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和名姓,前世身为沈家嫡女、协助母亲打理中馈的能力此刻尽数回归,甚至因经历了生死巨变而变得更加敏锐苛刻。
钱管家垂手站在一旁,额头渐渐渗出汗珠。
【采买的价钱高了市价两成……】
【外院几个管事的名下,挂着的仆役数量对不上……】
【柳姨娘院里的用度,都快赶上正妃规格了……】
【王爷自己的私库开销倒是清楚,但有几笔大额支出,去向不明……】
无数或大或小的问题,在她脑中飞快闪过。她并不立刻发作,只默默记下。
期间,有管事前来回话,见到沈月凝端坐主位,翻阅账册,皆是一愣,神色各异地上前行礼,眼神闪烁。
【王妃怎么来了?】
【啧,女人家懂什么账目?】
【得赶紧去告诉柳姨娘……】
沈月凝只作不见,处理了几桩无关紧要的回禀,言语简洁,条理清晰,虽未刻意立威,却已让几个原本心存轻视的管事收敛了不少。
一整个上午,她便耗在了前厅。
午膳时分,萧绝竟晃悠了过来。
他换了一身玄色锦袍,金冠束发,俊美得晃眼,脸上带着惯有的慵懒笑意,仿佛昨夜地底那冰冷对峙从未发生。
“哟,爱妃这是……”他目光扫过桌案上堆积的账册,和侍立一旁神色紧张的钱管家,眉梢微挑,“替本王分忧来了?”
沈月凝放下手中账册,起身行礼:“王爷。妾身闲着也是闲着,便看看府中旧例,免得日后行事,坏了规矩。”
萧绝走到主位坐下,长腿交叠,姿态闲适:“可看出什么了?”
沈月凝垂眸:“王府规矩严谨,并无大错。”
【睁眼说瞎话。】那心声立刻嗤笑,【明明眼里揉不得沙子,这会儿倒学会和稀泥了?】
萧绝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也没追问,只道:“既无大错,那便好。用了膳再看?”
“谢王爷,妾身还不饿。”沈月凝重新坐下,拿起另一本账册,“王爷自便即可。”
萧绝也不勉强,自顾自用了膳,期间目光却时不时落在她专注的侧脸上。
【这副认真的样子……倒有几分像那么回事。】
【就是太瘦了,下巴尖得能戳人。钱管家是怎么办事的?】
他用完膳,漱了口,并未立刻离开,反而踱到沈月凝身边,随手拿起她刚放下的那本账册,翻了翻。
正是记录各院用度的那一本。
他的指尖在柳姨娘名下那明显超额的用度上停顿了一下,眸光微闪,却什么也没说,放下了账册。
“爱妃,”他忽然俯身,凑近她耳边,声音压低,只有两人能听见,“‘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有些‘旧例’,动了,可是会扎手的。”
温热的气息拂过耳廓,带着警告,又似提醒。
沈月凝翻页的手指几不可查地一顿,没有抬头:“妾身明白。多谢王爷提点。”
萧绝低笑一声,直起身:“明白就好。”
他终于踱步离开。
沈月凝抬起眼,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目光落回账册上柳姨娘那项,眼神一点点冷了下来。
扎手?
她倒要看看,有多扎手。
下午,她并未继续查账,而是让钱管家领着,亲自去了王府的库房。
王府库房重地,守备森严。但王妃亲至,无人敢拦。
库房极大,分门别类存放着各类物品,从金银玉器、绫罗绸缎到药材补品、日常用物,琳琅满目,登记造册,看似井井有条。
沈月凝目光扫过那些标注着“凝辉院”的架子,上面却只稀疏放着些普通器物和布匹,与她王妃身份毫不相符。而旁边标注着“漱玉轩”(柳姨娘的院子)的区域,却堆满了各色珍玩锦缎,甚至还有几盒明显是外藩进贡的稀有香料。
库房管事跟在身后,额头冒汗,试图解释:“王妃娘娘,您初入府,许多用度还未及拨备……柳姨娘那边是旧例……”
“旧例?”沈月凝拿起一匹明显是江南今岁新贡的软烟罗,这料子连她前世在沈家都难得一见,“柳姨娘的旧例,倒是比本妃的新例更体面。”
她声音不高,却让库房管事和钱管家同时白了脸。
【完了……这新王妃是要拿柳姨娘开刀了!】
【王爷方才明明提醒过了,她怎么还……】
沈月凝放下料子,目光又落在一旁的药库区域。那里存放着各类名贵药材,人参、鹿茸、雪莲……应有尽有。
她缓步走过去,指尖看似无意地拂过那些药匣。
忽然,她在一个标注着“寻常安神药材”的匣子前停下。匣子落着锁,但锁孔边缘有细微的划痕,像是近期被打开过。
她记得昨日周太医开的方子里,有几味药并不名贵,却也不算“寻常”。
“打开。”她命令道。
库房管事犹豫了一下,在钱管事的眼色下,不得不取出钥匙打开。
匣子里果然是些常见的枣仁、远志之类。但沈月凝俯身,仔细嗅了嗅,一股极淡的、与周围药材格格不入的甜腻气息混杂其中。
她眼神一凝,伸出指尖,拨开表层的药材。
底下,赫然藏着几包未曾标注的药材,颜色深褐,质地奇特。
她捏起一点,放在鼻尖轻嗅——那甜腻中带着一丝诡异腥气的味道更浓了。
这不是太医院会开的安神药!倒像是……某些民间邪术或是蛊术中会用到的偏门东西!
是谁?将这些药藏在王府库房里?想用来做什么?
柳姨娘?还是其他什么人?
“这是何物?”她抬起眼,目光锐利如刀,直射向库房管事。
库房管事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浑身发抖:“奴、奴才不知!这匣子……这匣子一向是柳姨娘院里的人来取安神药材,奴才、奴才从未仔细查验过……”
柳姨娘?
沈月凝捏着那点药材,指尖冰凉。
看来这“旧例”,不止是克扣用度那么简单了。
她缓缓直起身,将手中的药材放回匣中,声音冷得掉渣:“锁起来。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再动此匣。”
“是!是!”库房管事连声应下,手忙脚乱地锁好匣子。
沈月凝目光扫过冷汗涔涔的钱管家和跪地发抖的库房管事,最后落在那琳琅满目的库房上。
这王府的水,果然深得很。
她转身,裙摆划开一道冰冷的弧度。
“回去。”
第一步,已经迈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