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阳城头的寒风与战意,尚未能吹散千里之外长安城的繁华与暗流。
长安城,晋王府昔日车马喧嚣的门庭,自李贞离京后,便显得格外冷清。朱红大门终日紧闭,只留侧门供必要出入,门楣上高悬的灯笼在夜风中轻轻摇晃,映着门前石狮孤寂的影子。
已是二更时分,王府深处,属于王妃武媚娘的书房内,却依旧亮着灯。
烛火透过薄薄的窗纸,在庭院冰冷的石板上投下一方昏黄的光晕。
书房内,炭火盆烧得正旺,驱散着深秋的寒意,却驱不散空气中弥漫的凝重。
武媚娘独自坐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身着一袭素雅的月白常服,未施粉黛,青丝简单地绾起,簪着一支通透的玉簪。她微微俯身,案上堆积如山的拜帖、名刺、礼单几乎要将她淹没。
这些,都是李贞离京后,如雪花般飞入晋王府的试探。
有关切问候的宗室长辈,有欲攀附新贵的朝臣家眷,有纯粹好奇的世家命妇,更有不少,是来自高阳公主府、长孙府等处的“慰问”,字里行间透着虚伪的热情与不易察觉的审视。
武媚娘纤细的手指拈起一张洒金拜帖,帖上熏着浓郁的百合香,落款是某位与高阳公主过从甚密的郡王妃。
她目光淡淡扫过那些华丽的辞藻,唇角勾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冷峭。
她没有丝毫犹豫,将帖子随手丢进脚边一个盛满水的黄铜盆中。
精美的纸张遇水即湿,墨迹晕染开来,那浓郁的香气被水一浸,反而散发出一股怪异的甜腻。
一张,又一张……大部分拜帖和礼单都遭到了同样的命运,沉入水底,化作一团模糊的纸浆。
她的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
每丢弃一份,就如同斩断一条可能缠绕上身的无形丝线。
她深知,此刻的长安,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暗中盯着这座王府,等着看她这个“留守”的王妃如何应对,是惊慌失措,还是急于寻找新的依靠。
她绝不能流露出半分软弱或浮躁。
然而,她的动作在触碰到几封看似极其普通的信函时,停了下来。这些信函纸质粗糙,封皮上没有署名,只在角落以特定的、看似无意划下的墨点作为标记。
这是柳如云通过秘密渠道送来的密信,以及燕青那边传来的只言片语。
她拿起其中一封,指尖在粗糙的纸面上轻轻摩挲,然后小心地拆开。
信的内容很简短,用的是商贾间常见的暗语,汇报了并州粮草初得缓解、周福倒台的消息,也提及了北疆突厥异动频繁,战云密布。
字里行间,透着柳如云的干练与隐忧。
武媚娘凝神细读,烛光在她沉静的侧脸上跳跃,映得她一双眸子愈加深邃。
读到李贞巧妙化解粮草危机、并借朝廷之力扳倒周福时,她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欣慰与骄傲,但随即又被更深的忧虑取代。
突厥……终究还是动了。
她仿佛能透过这薄薄的信纸,看到北地凛冽的风沙,听到远方的战马嘶鸣,感受到李贞此刻面临的压力。
她将密信凑近烛火,看着火焰舔舐纸角,迅速蔓延,最终化为一小撮灰烬。确保没有任何痕迹留下。
处理完所有文书,她站起身,走到窗边,轻轻推开一条缝隙。
冰冷的夜风瞬间涌入,吹动她额前的几缕碎发,也吹散了书房内残留的纸张焚烧和怪异香料混合的气味。
她望向窗外,庭院中月色凄清,树影婆娑,偌大的王府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孤独感,如同这冰冷的月色,无声无息地渗透进来。夫君远在边关,生死未卜;长安城中,强敌环伺,步步惊心。
她如今能依靠的,只有自己,还有那些远在千里之外、通过纤细线索维系着的盟友。
这份重压,足以将寻常女子压垮。
但武媚娘只是静静地站着,背脊挺得笔直。
她深吸一口冰凉的空气,感受着那寒意直透肺腑,反而让头脑更加清醒。
李贞将长安托付给她,她不能,也绝不会让他失望。这孤寂的深宅,便是她新的战场。
就在这时,书房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停在门外。
贴身侍女翡翠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恭敬:“娘娘,时辰不早了,可要安歇?”
武媚娘没有回头,声音平静无波:“不必。再去添些炭火来。”
“是。”翡翠应声退下。
武媚娘依旧站在窗边,目光似乎穿透了重重院落,望向了皇宫的方向。
她知道,这仅仅是个开始。
真正的较量,还在后头。
她需要更灵通的消息,更需要,一个能够合理介入更广阔天地的契机。
这个契机,在她几乎彻夜未眠、天色将明未明之时,悄然到来。
拂晓时分,天色灰蒙,一层薄霜覆盖着庭院中的枯草。
一名身着深紫色宦官服色、面白无须的中年太监,在王府管事的引领下,悄无声息地来到了书房外。
他态度恭谨,却自有一股宫内带来的矜持气息。
武媚娘已重新梳妆妥当,换上了一身更为正式的藕荷色宫装,端坐于书案之后。
那宦官躬身行礼,声音尖细却清晰:“奴婢奉皇后娘娘口谕,特来传话。”
武媚娘微微颔首:“公公请讲。”
宦官直起身,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怜悯与庄重:“皇后娘娘心慈,闻晋王殿下远镇北疆,王妃娘娘独居府中,难免孤寂。
娘娘特谕,念王妃贤德,特许王妃可时常入宫陪伴说话,以解烦闷,亦可为娘娘分忧,协理些许宫内事务。望王妃莫要推辞。”
武媚娘心中猛地一动,面上却不动声色,甚至适时地垂下眼睑,流露出几分恰到好处的感激与哀婉:
“皇后娘娘厚恩,妾身……感激涕零。只是妾身年轻识浅,恐难当此任,有负娘娘厚望。”
宦官笑道:“王妃过谦了。谁不知王妃乃晋王贤内助,聪慧明理。皇后娘娘这也是体恤之心,王妃切勿推辞,以免辜负了娘娘一番美意。”
武媚娘这才起身,敛衽一礼:“既如此,妾身遵旨。谢皇后娘娘恩典,有劳公公奔波。”
送走传旨太监,书房内重新恢复寂静。
武媚娘缓缓坐回椅中,指尖轻轻敲击着光滑的桌面。
皇后此举,绝非单纯的体恤。
或许是听闻了周福倒台的风声,对她在背后的作用有所猜测?
或许是高阳公主那边又有了什么动作,皇后想借此观察甚至拉拢她?
又或者,仅仅是皇后惯用的平衡之术?
无论如何,这无疑是一个重要的信号,也是一个绝佳的机会。
一扇通往大唐权力核心深处的大门,正在她面前缓缓开启。
武媚娘端起桌上早已凉透的茶盏,轻轻呷了一口,冰冷的茶汤入喉,让她精神一振。
她放下茶盏,对侍立一旁的翡翠吩咐道:“更衣,备车。我要递牌子进宫,谢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