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阳光透过两仪殿偏殿高窗的蝉翼纱,在地面金砖上投下柔和的光斑,殿内熏着淡淡的龙涎香,静谧中透着无形的威压。
武媚娘身着亲王正妃的正式冠服,青丝绾成高髻,簪着九树花钗,妆容端庄得体,垂首敛目,静立在殿中一架紫檀木雕花屏风之后。
屏风薄如蝉翼,其上绣着云海仙鹤,能隐约透出人影,却将面容细节模糊隔绝,既全了君臣之礼,又守了后宫不见外臣的规矩。
她能听到屏风外皇帝李治翻阅帛书的细微声响,以及他偶尔发出的、若有所思的轻叩桌面的声音。她的心跳得有些快,并非全然因为紧张,更多是一种即将踏入未知领域的兴奋与决绝。
她知道,屏风之后,是她从未正式踏足的领域——国政。今日一言一行,或将决定她未来的道路,甚至影响远在并州夫君的安危。
李治放下那份由皇后转呈的草案要点,目光投向屏风后那个模糊却挺拔的身影,声音平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武氏,皇后言道,此草案要点乃你与柳氏商议所拟?
朕观之,条陈清晰,颇有见地。尤其是这‘盐引’与‘平准仓’之议,甚为新奇。你且与朕说说,此策具体如何施行?又如何能解当下盐政之困?”
他的问题直接而切中要害,没有丝毫寒暄,显然是要考校她的真才实学,而非仅仅听些妇人之见。
武媚娘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波澜,声音透过屏风,清晰而沉稳,不见丝毫怯懦:“陛下垂询,妾身谨奏。妾身浅见,当前盐政之弊,首在‘三不清’:
一是产出不清,各盐场课额混乱,虚报瞒报层出不穷;
二是流通不清,官盐运输损耗巨大,押运官吏与地方豪强勾结,盗卖私贩屡禁不止;
三是账目不清,盐课征收、解送、入库环节盘剥克扣,中饱私囊者众,以致国库空虚,民受其害。”
她开门见山,直指核心,屏风外的李治不由得坐直了身子,眼中闪过一丝讶异。这绝非深宫妇人能有的见识。
“故妾身愚以为,整顿之策,需对症下药。”
武媚娘继续道,语速平稳,条理分明,“‘盐引’之设,意在规范流通。由户部统一印制盐引,载明盐量、销地、时限。盐商欲运销官盐,需至指定地点,按引缴纳盐税、领取盐引,凭引至盐场支盐,按引指定区域销售。
如此,盐商运销有凭,沿途关卡查验有据,可大幅减少官吏勒索和私盐泛滥。朝廷则坐收盐税,且能从盐引发放中清晰掌握各地盐量流动,便于调控。”
“然则,盐商逐利,若其囤积居奇,抬高盐价,百姓岂非更苦?”李治插言问道,问题犀利。
“陛下圣明,虑及于此。”武媚娘从容应对,“故需设‘平准仓’。由朝廷于各主要州县设立官仓,在盐价低廉时购入储存,在盐价高涨时抛售平抑。
如此,既可调节市场,防止奸商操纵,亦可作为战略储备,应对灾荒边患。平准仓之本,可由初行盐引所获额外税收中拨付,无需另耗国帑。”
她稍作停顿,又道:“至于盐场产出与课额,当派专人,重新清丈核查,建立新册。严惩贪墨,擢升清廉干吏。运输途中,可设立稽查驿馆,随机抽检,对损耗规定上限,超耗严惩。如此,或可逐步厘清乱象。”
“此举牵涉甚广,必触动无数人利益,推行起来,阻力定然不小。若遇强顽抵制,又如之奈何?”李治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忧虑。
武媚娘沉默片刻,声音愈发沉静:“陛下,积弊如山,非猛药不足以去疴。然猛药亦需循序渐进。可择一二弊病最深、阻力相对较小之盐区先行试点,如淮南或河东。
任命刚正不阿、精通庶务之员为盐铁使,赋予专断之权,陛下予以坚定支持。
待试点成功,成效彰显,再推及全国,则阻力自消。期间,对敢于阻挠新政、贪腐舞弊者,无论涉及何人,均需严惩不贷,以儆效尤。非常之时,当有非常之决心。”
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透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静与力量。屏风内外,一时寂静无声,只有熏香袅袅。
李治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御案上划动,心中波涛汹涌。
他没想到,一个深宫女子,对朝政弊端竟有如此深刻的洞察,提出的方略不仅切中时弊,更考虑了推行策略和可能遇到的阻力,甚至想到了利用新政收益反哺新政的妙法!
这份见识、这份胆魄、这份缜密,远超他麾下许多尸位素餐的臣子!
他仿佛看到了一条打破目前僵局的可行的道路。盐引、平准仓、试点推行……这些想法如同钥匙,打开了他心中郁结已久的困局。
“你所言……裴炎此人,可能当此重任?”李治忽然问道,语气已然不同,带着认真的考量。
“裴员外郎官职虽微,然其性刚直,精通筹算,且与各方牵扯较少。用之试行新政,既可放手施为,亦可视其成效。
若成,则破格擢升,委以重任;若不成,亦不致动摇朝局根本。”武媚娘回答得滴水不漏,既推荐了人,又考虑了皇帝的顾虑。
李治缓缓颔首。良久,他长长吐出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声音中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决断:“好!朕便依你之策,试行新盐法!
擢升裴炎为淮南道巡察盐铁使,赐金牌,准其专折奏事,全权负责淮南盐政整顿事宜!所需人手、权限,朕会令中书省即刻拟旨。”
“陛下圣明!”武媚娘在屏风后深深一福。
“至于你,”李治的目光似乎能穿透屏风,落在她身上,“新法草案既出自你手,其间细节关节,你最为清楚。
朕许你幕后参赞,裴炎若有疑难,可通过密折向你请教。一应奏报抄本,朕会令人送至清宁宫。你要替朕,看好这新政的第一步。”
此言一出,殿内侍立的几名心腹宦官都不由得将头垂得更低。陛下此举,无疑是赋予了晋王妃干预朝政的实权,虽是“幕后”,却已是破天荒的信任和重托!
武媚娘心中亦是一震,随即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激荡。她稳稳心神,恭声应道:“妾身遵旨。定当竭尽绵薄,为陛下分忧,绝不负陛下信重!”
“去吧。”李治挥了挥手,语气中带着一丝疲惫,却又有一丝新的希望。
武媚娘再次行礼,低着头,缓步退出了偏殿。直到走出殿门,来到阳光之下,她才发现自己的手心已微微汗湿。但她抬起头,望向湛蓝的天空,眼中闪烁着前所未有的明亮光芒。一道沉重而充满机遇的大门,已在她面前缓缓开启。
然而,就在武媚娘离开两仪殿不久,一道加急密报便由心腹宦官,火速送入了位于长安城东北隅永兴坊的赵国公长孙无忌府邸。
书房内,长孙无忌正与几名核心幕僚商议如何应对皇帝日渐明显的改革意图,以及推举何人出任盐铁使方能将损失降至最低。
当他看到密报上“陛下已决意擢升裴炎为淮南盐铁使,试行新盐法,并允晋王妃武氏幕后参赞”的字样时,那张一贯沉稳如山、喜怒不形于色的脸庞,瞬间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裴炎?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寒门竖子?!”长孙无忌猛地将密报拍在案上,震得茶盏作响,“还有武氏!一介妇人,竟敢染指盐政!陛下真是……真是被她蛊惑了!”
幕僚们面面相觑,皆看到对方眼中的震惊与不安。新盐法一旦试行,首当其冲便是他们通过掌控漕运、盐场而获得的巨大利益。
而那裴炎是出了名的油盐不进,再加上一个深得帝心、手段莫测的晋王妃在幕后出谋划策……
“国公,此事……万万不可让其施行啊!”一名幕僚急道,“淮南盐利丰厚,若被裴炎整顿成功,断了财路事小,若让其借此站稳脚跟,日后推广全国,我等……危矣!”
长孙无忌胸膛剧烈起伏,眼中寒光凛冽,如同被激怒的毒蛇。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怒火,声音冰冷刺骨:“裴炎……武氏……好,很好!既然他们自寻死路,就别怪老夫心狠手辣了。”
他猛地转过身,对幕僚们厉声道:“立刻传令下去!动用一切手段,给老夫盯死淮南!裴炎的一举一动,都要给老夫查得清清楚楚!
还有,给淮南盐场、漕司我们的人打招呼,新官上任,总要给他备一份‘厚礼’!他不是要清丈吗?不是要查账吗?老夫倒要看看,他有没有命走到盐场!”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更深的阴鸷:“至于宫里那位……看来,是老夫先前太过仁慈了。
她既然不肯安分守己,那就让她知道,这前朝的水,不是她一个妇人能蹚的!去,给宫里递话,有些旧账,该翻出来晒晒太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