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窑堡兵工厂的弹药车间,永远是厂里最忙碌、也最“热闹”的地方之一。说它热闹,不是因为欢声笑语,而是那永不停歇的、带着金属质感的“叮叮当当”声——那是复装子弹的工人们在重复着成千上万次的动作:拿起空弹壳,用小勺填入火药,放入弹头,再用压力机将其压合。这活儿不仅枯燥,要求还极高,火药量多一分少一分都可能出问题,全靠老师傅的手感和责任心。
车间的负责人是老李头,一个在兵工厂干了快十年的老师傅,技术没得说,就是性子有点倔,认死理。此刻,他正背着手,在生产线旁来回踱步,眉头拧得能夹死苍蝇。生产线旁,几十名工人,大多是妇女和年纪稍大的同志,正埋头苦干。她们的动作熟练得几乎成了本能,但速度已经到了人力所能及的极限。旁边的箩筐里,已经复装好的子弹黄澄澄地堆成了小山,但老李头看着,还是不住地摇头。
“慢,太慢了!”老李头嘟囔着,“前线战士们放枪跟炒豆子似的,咱们这复装速度,都快赶不上他们消耗的零头了!这要是哪天供应断了,我可就成了罪人了!”
恰巧林烽带着刚提拔起来的年轻技工赵永强来弹药车间了解生产情况。一进门,林烽就被那紧张却略显沉闷的气氛所感染。他看到工人们机械地重复着动作,虽然努力,但效率确实肉眼可见地遇到了瓶颈。
“老李,咋回事?愁眉苦脸的,谁欠你钱了?”林烽笑着走上前,拍了拍老李头的肩膀。
老李头一见是林烽,叹了口气,指着生产线说:“厂长,你来得正好。你看看,就这速度,一天撑死了三千发。咱们人手就这么多,大家伙儿从早干到晚,连上厕所都是一路小跑,产量就是上不去!我这心里急啊!”
林烽顺着老李头的手指看去,目光敏锐地捕捉到了生产流程中的关键节点——送料。空弹壳和弹头都需要工人一个个手动取放,送到下一个工位。这看似简单的动作,却占用了大量时间,而且是纯粹的重复劳动。
“问题就出在这儿了。”林烽摸了摸下巴,眼中闪过一丝灵感的光芒,“老李,你看啊,这填药、压装是技术活,需要人盯着。可这拿弹壳、放弹头,纯属力气活,能不能让机器来代替?”
“机器?”老李头一愣,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厂长,咱哪有那么先进的机器?再说了,就这些铁疙瘩,还能自己长腿跑过去不成?”
赵永强在一旁听着,眼睛却亮了起来。他在夜校学过一些简单的机械原理,忍不住插嘴道:“厂长,李主任,是不是可以用……传送带?就像码头工人搬货用的那种,只不过做得小一点,精密一点?”
林赞许地看了赵永强一眼:“永强说到点子上了!不过码头那种传送带太大,咱们用不上。咱们可以做个微缩版的!”他随手从地上捡起一根小木棍,在地上比划起来。
“你们看,咱们可以做一个倾斜的滑槽,利用弹壳自身的重力,让它往下滑。然后在关键位置,比如需要停顿的地方,加一个由弹簧控制的小挡板。”林烽边说边画,“弹簧的劲道调整好,弹壳滚下来,碰到挡板停下,正好就在填药工位上方。工人一按机关,或者等压装完成,挡板弹开,下一个弹壳自动补位!这不就省去了拿取的动作了吗?”
老李头听得将信将疑,蹲下来看着地上的草图:“这……能行吗?听着有点玄乎。弹簧那玩意儿,劲儿大了把弹壳弹飞了,劲儿小了挡不住,咋控制?”
“所以得试啊!”林烽站起身,信心满满,“实践出真知!老李,你别光摇头,咱们找点材料,现在就动手做个模型试试!永强,你去机修车间,把牛大力叫来,再找几个手巧的弟兄,顺便带些废木板、铁丝、还有那种从旧钟表里拆出来的小弹簧过来!”
“好嘞!”赵永强应了一声,兴奋地跑了出去。
不一会儿,牛大力带着几个机修工,扛着乱七八糟的一堆材料呼哧带喘地来了。一进车间,牛大力就嚷嚷开了:“厂长,又有什么新花样?听说你要让弹壳自己会跑路?”
林烽笑着把想法又说了一遍。牛大力听完,摸着后脑勺:“嘿!这主意听着新鲜!不就是做个会自己送料的小玩意儿嘛!包在俺身上!不过厂长,这玩意儿做出来要是没用,你可不能扣俺工钱!”
“要是做成了,我给你记功!”林烽笑道,“赶紧的,动手!”
于是,在弹药车间一角,一场别开生面的“技术攻关”开始了。林烽是总设计师,在地上画着更详细的示意图;牛大力带着人锯木板、钉架子,负责“土木工程”;赵永强和几个夜校毕业的年轻技工则负责精细活,比如弯制铁丝做轨道、调试弹簧挡板。老李头一开始还抱着胳膊在旁边看,时不时泼点冷水:“小心点,别把弹壳卡住了!”“那弹簧行不行啊?别一会儿就软了!”
但看着一个小巧的、由木头和铁丝构成的简易送料装置雏形渐渐出现,老李头也忍不住凑上前,开始指指点点:“哎,这里角度再大一点,滑得快!”“那个挡板的位置还得往前来半指头!”
整个场面热火朝天,吸引了车间里不少工人都围过来看热闹。大家七嘴八舌地出主意,有的说滑槽底部最好垫层布减少噪音,有的说弹头太小容易滚歪,得加个导向槽。
林烽充分发扬民主,觉得合理的建议立刻就采纳改进。他就像个乐队的指挥,把大家的智慧和力量协调在一起。主角光环此刻充分显现,他总能抓住问题的关键,比如指出弹簧的预紧力需要可调节,以便适应不同批次的弹壳重量差异。
忙活了小半天,一个看起来有些粗糙但结构完整的“弹壳自动送料装置”模型终于做成了。林烽亲自拿起一颗练习用的空弹壳,放在滑槽顶端。弹壳顺着光滑(用砂纸打磨过)的木槽滑下,“嗒”一声轻响,被弹簧挡板稳稳挡住,正好停在一个模拟的填药工位上方。
“成了!”赵永强兴奋地喊道。
林烽示意负责模拟“操作工”的年轻女工小翠:“小翠,你现在假装填完药了,按下这个杠杆。”
小翠紧张又好奇地按了一下连接挡板的杠杆。只听“咔”一声轻响,弹簧挡板缩回,那颗弹壳顺利滑到了下一个“压装”工位,而滑槽上端的第二个弹壳自动滚下,补到了填药位。
“哎呀!真神了!”小翠惊喜地叫出声。
围观的工人们也发出一阵惊叹和欢呼。
老李头瞪大了眼睛,凑到跟前,反复看了好几遍,又亲自操作了几次,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嘿!你这脑袋瓜子是咋长的?这么个简单的玩意儿,还真管用!”
牛大力得意地一拍胸脯:“那是!也不看是谁动手做的!俺老牛出马,一个顶俩!”
林烽笑道:“老李,你看,这还只是个模型。如果我们用更好的材料,比如薄铁皮做滑槽,用更可靠的弹簧,把它做得更精密,安装到生产线上,你说能省多少事?”
老李头这回不摇头了,连连点头:“省大事了!至少送弹壳这个环节,一个人能看好几个工位!效率肯定能提上来!”他顿了顿,又提出新问题,“那弹头呢?弹头比弹壳小,更容易乱跑。”
“原理一样!”林烽胸有成竹,“弹头我们就做个小一点的、带凹槽的轨道,让它只能沿着特定方向滚动。同样用弹簧挡板控制,在压装工位前自动对齐。这样,工人只需要监控火药量,操作压床,其他的,都交给这套‘自动化’家伙!”
说干就干。有了成功的模型经验,大家信心倍增。林烽召集了技术科的陈工、机修车间的牛大力、弹药车间的老李头,以及赵永强等一批年轻骨干,成立了专门的“复装生产线自动化改造小组”。
接下来的几天,车间里俨然成了一个小型研发基地。叮叮当当的敲打声不再是单调的子弹压装声,而是制造新设备的交响乐。牛大力带着人按照放大和加固的图纸,打造坚固的支架和铁皮滑槽;陈工负责计算弹簧系数和轨道角度,确保送料流畅精准;老李头则凭借丰富的经验,提出各种在实际操作中可能遇到的问题,比如如何防止火药粉尘积聚影响滑动、如何方便清理卡壳等。
赵永强和几个年轻人成了最忙碌的,他们既是学徒,又是实践者,来回穿梭 各个小组之间,传递零件、测试效果。林烽则统筹全局,解决遇到的技术难题,时不时冒出个新点子,比如在滑槽末端加个缓冲垫减少噪音和撞击。
期间自然也闹出不少笑话。有一次测试弹头输送时,弹簧劲没调好,一颗弹头“嗖”地飞了出去,差点打到正在旁边弯腰找工具的牛大力的屁股,引得众人哄堂大笑。牛大力摸着屁股跳起来:“好家伙!这要是真弹头,俺老牛就得提前去见马克思了!”
还有一次,一套装置运行良好,大家正高兴,结果因为没考虑弹壳底缘的微小差异,几个底缘稍厚的弹壳卡在了一起,造成了“交通堵塞”。大家又赶紧研究,在入口处加了一个筛选间隙,才解决了问题。
就这样,在不断的试验、改进、再试验中,几套看起来土里土气但却异常实用的“弹簧+传送带”式自动送料装置终于诞生了。它们被小心翼翼地安装到了复装生产线的相应工位上。
正式试运行那天,整个弹药车间的人都围了过来,气氛比过年还热闹。老李头深吸一口气,亲自启动了设备。
通电(这里指人力或简单机械动力,非电力)后,倾斜的滑槽上,空弹壳和弹头排着队,依靠重力缓缓滑下。到达指定位置后,被精巧的弹簧挡板准确挡住。工人们只需要检查填药量,然后操作压床。压装完成后,脚踏一个机关,挡板弹开,成品子弹被推入收集筐,而新的弹壳和弹头自动补位。
整个流程顺畅无比,大大减少了工人无效的走动和重复取放动作。工人们一开始还有些不习惯,但很快就尝到了甜头,劳动强度显着降低,注意力可以更集中在控制装药质量和压装力度上。
“神了!真是神了!”老李头看着明显加快的生产节奏,激动得直搓手,“这下好了,这下可好了!”
林烽笑着问:“老李,你现在估计,这效率能提升多少?”
老李头眯着眼估算了一下,声音都有些发颤:“起码……起码能翻一番!不,可能更多!原来一个人一天最多复装一百发顶天了,现在看这架势,一天三百发都有可能!咱们这条线要是全换上,日产量突破一万发,我看有戏!”
事实果然如老李头所料。经过几天的磨合和优化,新的半自动送料系统完全稳定下来。弹药车间的子弹复装日产量,从之前苦苦挣扎的三千发,一路飙升,轻松突破了一万发大关!而且,因为自动化程度提高,原先需要密集劳力的送料环节被大幅简化,整个车间的人力成本降低了近百分之四十,多余出来的人手可以被安排到其他更需要的岗位,或者实行轮班制,减轻了工人的疲劳度。
更重要的是,由于工人更能专注于关键质量控制点,子弹的合格率反而还有所提升。
消息传出,全厂振奋。谁能想到,一些木头、铁皮、弹簧,经过林厂长这么一“点化”,竟然能产生如此巨大的能量?
庆功会上,老李头端着一碗代酒的水,走到林烽面前,满脸佩服:“厂长,我老李以前是死脑筋,就知道吭哧吭哧傻干。今天我是真服了!你这办法,不仅快了,还省力了,更省心了!我代表全车间工人,敬你!”
林烽哈哈一笑,接过碗:“老李,这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是大家群策群力的结果!牛大力的力气,陈工的精细,永强他们的灵活,还有你们车间老师傅的经验,缺一不可!这说明啥?说明咱们工人阶级有智慧!只要肯动脑筋,土办法也能解决大问题!”
他环顾四周兴奋的工人们,声音高昂起来:“同志们!子弹复装线的成功改造告诉我们,困难不可怕,就怕咱们不敢想、不敢干!以后,咱们还要把这种精神用到其他地方去,用我们的智慧和双手,让咱们的兵工厂,变得越来越强大!”
台下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赵永强等年轻技工看着林烽,眼中充满了崇拜和干劲。他们知道,跟着这样的厂长,不仅能打胜仗,还能学到真正有用的本事,更能见证一个个看似不可能的奇迹发生。
车窗外,夕阳西下,但弹药车间里却灯火通明,充满了革新带来的活力与希望。子弹复装工艺的优化,就像一颗投入水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正在扩散,预示着瓦窑堡兵工厂更多、更大的变革即将到来。而林烽,这位总是能带来惊喜的厂长,无疑就是那个最重要的投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