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栎阳的冬末总带着股黏腻的冷,不像北境的干冷刮脸,这里的冷裹着融雪的潮气,往骨头缝里钻。秦风勒住马时,玄色官袍的下摆已经沾了不少泥点 —— 马蹄踩过墙根的泥洼,溅起的黑褐色泥水顺着马腹蹭上来,干了一半,在袍角结成硬邦邦的泥壳。他抬头望了眼栎阳的城门,两扇榆木城门包着的铁皮早没了光泽,铜钉锈得发绿,有的钉帽都掉了,露出里面发黑的木茬。城门上方的 “栎阳” 二字是用青石刻的,边缘被风雪磨得圆钝,连笔画都快看不清了。

城楼上的士兵缩成一团,没一个站得直的。最左边那个穿棉甲的,棉甲领口露着里面的稻草,正低头搓着手,嘴里哈着白气;中间的更过分,偷偷从怀里摸出块麦饼,掰了一半往嘴里塞,饼渣掉在城垛上,被风一吹就散;只有右边那个握着长矛的,姿势勉强像样,可长矛杆斜斜靠在城垛上,矛头垂着,锈迹斑斑的尖儿连块木头都戳不穿。

“这城防看着就虚得很,跟没设防似的。” 蒙恬跟上来,玄甲上的积雪还没化,风一吹簌簌往下掉,他用马鞭指着城楼上的士兵,嗓门比风还响,“按秦律,守城士兵得竖矛立岗,轮班值守,他们倒好,跟在自家炕头似的!真要是羌人骑着马冲过来,这城门怕是一撞就开!”

秦风翻身下马,靴底踩在泥洼里,“咕叽” 一声陷下去半寸。他手里攥着始皇给的铜印,印柄被体温焐得发烫,走到迎上来的栎阳县丞王忠面前。王忠是个矮胖汉子,穿着件浆洗得发亮的青色官袍,腰间挂着块水色不好的玉牌,一见秦风就弓着腰,脸上的肉堆出笑:“秦大人!蒙将军!您二位怎么亲自来了?早说一声,下官去城外接您啊!” 他的声音又软又黏,像刚熬好的麦芽糖,眼神却总往城角瞟,跟偷东西似的。

“奉陛下旨意,巡查栎阳城防。” 秦风语气平淡,没接他的客套,“从城墙到驿站,再到城门守卫,都要查一遍,麻烦王县丞带路。”

王忠的笑僵了一下,赶紧又堆起来:“大人放心!栎阳城防固若金汤!去年秋天刚修过城墙,夯得比石头还硬;驿站也是按新制改的,消息传递快得很,保准没问题!” 他说着就想引秦风往城里走,手还往驿站的方向指,“要不咱们先去驿站?驿站的布防图刚画好,墨笔还没干呢,大人一看就知道用心了!”

“先查城墙。” 秦风没动,目光落在城墙上,“陛下要查的是城防,城墙是第一道关,得先看。”

王忠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汗一下子就冒出来了,顺着脸颊往下淌,在下巴上挂着:“这…… 这城墙有啥好看的?风大,不如……”

“风大才更该查,” 墨离走过来,手里握着青铜矩尺,矩尺边缘磨得发亮,是她常年带在身边的工具,“城防就是要经得住风雨,风大点就不敢看,怎么护城?” 她说着走到城墙根,蹲下身,用矩尺的刻度贴在夯土墙上,指尖轻轻抠了下墙皮 —— 一小块松土 “簌簌” 掉下来,里面还裹着几根碎草,落在她的手心里。

“王县丞,这城墙的夯土密度不对啊。” 墨离举起手里的碎土,声音里带着专业的笃定,“按《墨子?备城门》里的‘夯土之法’,秦代城防得‘分层夯筑,每层厚五寸,夯至指按不动’,你看这土,指尖一抠就掉,里面还掺着碎草,明显是没夯实,偷工减料了。” 她又用矩尺量了量墙皮的厚度,“正常城防墙皮得有三寸厚,你这最多一寸,融雪一泡,不塌就不错了。”

王忠的脸瞬间白了,跟涂了粉似的,赶紧抢过话头:“墨姑娘有所不知!去年融雪特别大,城墙渗了水,才掉了点皮!里面的夯土还是结实的,真要是攻城,肯定撑得住!” 他说着还用脚踹了踹墙根,力道轻得跟挠痒似的,生怕真给踹出个坑。

“结不结实,上去看看就知道。” 蒙恬不耐烦了,抬腿就往马道走。马道是用夯土铺的,台阶上结着层薄冰,冰下面是磨平的防滑纹 —— 原本该凸起来的纹路,现在跟镜子似的平,蒙恬走得急,脚一滑,差点摔下去,幸好抓住了旁边的扶手。

“哎哟!将军小心!” 王忠赶紧跑过去扶,手忙脚乱的,“这台阶…… 这台阶是去年融雪冻的,防滑纹磨平了,还没来得及修!”

蒙恬站稳了,火一下子就上来了,玄甲碰撞发出 “哗啦” 响:“没来得及修?城防的事也能‘没来得及’?士兵上下马道都得摔,真要是羌人攻城,士兵连城楼都上不去,还守个屁城!” 他指着台阶上的冰,“现在就找人来凿冰修防滑纹,半个时辰内必须弄好!”

王忠吓得赶紧点头:“是是是!下官这就安排人!这就去!” 他掏出腰间的令牌,递给旁边的小吏,声音都在抖:“快!叫十个民夫来,带凿子和镐头,把马道的冰凿了,防滑纹修了!半个时辰弄不好,别来见我!”

到了城楼上,风更急了,刮得人睁不开眼。秦风扶着城垛往下望,城外的官道上没什么人,只有三个流民背着包袱往城里走,包袱上还沾着雪。他的目光扫过城墙中段,突然停住了 —— 那处城墙的夯土颜色比别的地方浅,还隐隐有道缝,缝里塞着些干草,像是刻意遮着什么。

“王县丞,那处城墙怎么有道裂缝?” 秦风指着裂缝的位置,声音沉了下来。

王忠顺着他指的方向一看,腿肚子瞬间就软了,赶紧扶住城垛才没倒:“那…… 那是去年地震裂的!不大,就半尺宽,不影响防御!真的!”

“地震?” 墨离走过去,蹲在裂缝旁,风把她的头发吹得乱飞,她却没顾上理,先用青铜矩尺量裂缝的宽度,“半尺宽的裂缝,地震能震出这么整齐的水平缝?秦代城墙都是‘上窄下宽’的梯形,地震裂的缝大多是垂直的,顺着城墙往下,你这缝是水平的,明显是有人用工具挖的。” 她说着从裂缝里抽出一根干草,草叶还是绿的,根部沾着新鲜的泥土,“这草也是新的,最多三天前塞进去的,就是为了掩盖裂缝,怕人发现。”

王忠的汗已经把官袍都湿透了,贴在背上,他哆哆嗦嗦地说:“不…… 不可能!没人敢挖城墙…… 栎阳的百姓都守规矩,没人敢……”

“没人敢?那这铁锹印是怎么回事?” 蒙恬蹲下来,用手指抠了抠裂缝边缘的泥土,露出里面清晰的铁锹痕迹 —— 铁锹头的形状是旧族常用的宽头锹,边缘还有磨损的缺口,“上次在韩氏旧宅外,我们见过一模一样的铁锹印,是赵平家奴用的那种!”

王忠 “扑通” 一声跪在城楼上,膝盖砸在冰上,疼得他龇牙咧嘴,却不敢起来:“秦大人饶命!蒙将军饶命!是…… 是赵平的人逼我的!三天前,他们带了十几个打手,拿着铁锹来挖城墙,说要挖个洞,让我别管,不然就杀了我全家!我…… 我没办法,只能装作没看见,还让小吏别声张……”

“赵平的人现在在哪?挖这洞想干什么?” 秦风蹲下来,看着王忠,语气里没有怒火,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不知道…… 他们挖完就走了,没说去哪……” 王忠哭了,眼泪混着汗往下流,“只说…… 只说等羌人来了,就从这洞进城,烧流民村的麦田……”

秦风让亲兵把王忠押起来,绑的时候王忠还在哭:“大人饶命啊!我是被逼的!我要是不答应,我老婆孩子就没了!” 秦风没理他,心里却更沉了 —— 旧族不仅在韩氏旧宅藏证据,还在城防上挖洞,这是要里应外合,让匈羌联军顺利破城。

“先去驿站,看看布防图有没有问题。” 秦风站起身,拍了拍官袍上的雪,“城防不止城墙,驿站是消息枢纽,也得查。”

栎阳的驿站在城中心,是座两进的院子,院子里堆着十几袋粮,粮袋上的麻绳都松了,有的还漏了麦,撒在地上,被鸡啄得乱七八糟。驿站吏员李福正指挥着两个士兵搬粮,士兵们没精打采的,搬一袋粮歇三歇,李福也不管,只站在旁边抽烟袋。

见秦风来了,李福赶紧把烟袋揣进怀里,跑过来弓着腰:“秦大人!蒙将军!里面请!布防图挂在正屋墙上,刚画好的,还热乎着呢!”

进了正屋,墙上挂着张三尺宽的布防图,用炭笔在麻布上画的,边缘还卷着。图上画着栎阳的四个城门、城墙、驿站、流民村的位置,还有几条虚线,标着 “巡逻路线”。秦风凑过去看,手指落在驿站的位置上 —— 布防图上的驿站画在城西边的偏僻处,离最近的西城门有两里地,而正常驿站该设在城门口,方便传递消息。

“李吏员,这驿站的位置不对啊。” 秦风指着图,“按《北境城防新制》,驿站必须设在城门附近,最多半里地,方便接收城外消息,你这怎么画在城西?还有巡逻路线,” 他又指着虚线,“怎么避开了刚才发现裂缝的那段城墙?那段是西城墙中段,正好是防御薄弱点,巡逻队怎么能不经过?”

李福的脸一下子就红了,从脖子红到耳朵尖,支支吾吾地说:“这…… 这是王县丞让画的!他说…… 说城西安静,驿站设在那没人打扰,消息传递更准…… 巡逻路线也是他定的,说那段城墙结实,不用常巡……”

“结实?” 蒙恬一把揪住李福的衣领,把他提起来,“刚才那城墙都被挖了洞,还结实?王县丞让你改你就改?你是驿站吏员,还是王县丞的狗?”

李福吓得腿都软了,悬在半空直晃:“将军饶命!我…… 我没办法!王县丞说,我要是不改布防图,就撤我的职,还说要把我发配去修长城!我上有老下有小,实在不敢违命啊!”

墨离走过去,从怀里掏出之前画的栎阳地形图,铺在桌上:“这是我们之前测绘的栎阳图,你看,旧布防图上的驿站在东城门旁,巡逻路线覆盖整个城墙,每半个时辰巡一次,现在改的图,巡逻队要半个时辰才能到西城墙中段,驿站传递消息也得比正常慢两刻钟 —— 要是羌人从裂缝处进攻,等巡逻队赶到,城门早破了。”

李福看着两张图,眼泪都快出来了:“我…… 我知道不对,可我不敢说啊!王县丞还扣了我们的冬衣,说不改图就不给发……”

秦风让亲兵把李福也押起来,转身对蒙恬说:“你让人去北境调一批新兵器和冬衣过来,栎阳守卫的兵器太钝,冬衣也不够,这样根本没法守城。” 他又看向墨离,“你带墨家弟子,用最快的速度修补城墙的裂缝,用‘草木灰混合黏土’的法子,按《墨子?备城门》里的‘补城之法’来,一定要夯实,至少能撑到匈羌进攻。”

“好!” 蒙恬和墨离齐声应下,转身就要去安排。

就在这时,墨离突然停住脚步,指着城角的方向:“秦大人,你看城角那是什么?” 众人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西城墙的城角处,夯土墙上刻着个模糊的印记 —— 是个羊头纹,歪歪扭扭的,像是用刀尖刻的,羊头纹旁边还有个小小的 “三” 字,刻得很浅,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是匈奴的羊头纹!” 秦风心里一震,之前在北境见过一模一样的标记,“三…… 三日后!他们要在三日后进攻!”

蒙恬握紧剑柄,指节都泛了白:“那我们只剩三天时间!加固城墙、调整布防、分发兵器,还要查韩氏旧宅的证据,时间太紧了!”

“时间再紧也得赶。” 秦风眼神坚定,“栎阳是北境的粮道枢纽,丢了栎阳,流民的粮就断了,北境的守军也会断粮,我们必须在三日内做好准备,绝不能让他们破城!”

而此时,韩氏旧宅的正屋里,穿胡服的匈奴使者正把玩着手里的羊头纹铜牌,对着赵平冷笑:“秦风已经发现城墙的裂缝了,不过没关系,三天时间,他们修不好城墙,也查不到证据。等我们的骑兵一到,从裂缝处进城,烧了流民村的麦田,抢了粮道,秦风就算有始皇的信任,也救不了栎阳!”

赵平坐在一旁,手里端着酒杯,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好!到时候我要让秦风跪在我面前,求我饶他!跟我们旧族作对,没好下场!” 他没注意到,窗外的阴影里,墨家暗探墨影正蹲在房檐上,手里的竹简记满了他们的对话,短弩的箭槽里,已经装上了涂了麻药的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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