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一层轻柔的茧,将沈知言工作室的窗棂裹住时,他才从指尖的丝线里抬起头。窗外的梧桐叶被晚风卷着,簌簌落在青瓦上,混着案头沉香的余韵,竟让人想起下午在平江路深处,苏曼卿那间摆满绣绷的小屋里,檐下风铃叮咚的声响。
他起身,走到靠墙的木架旁,小心翼翼地取下那个铺着素色锦缎的长方木盒。盒盖打开的瞬间,几缕细碎的丝线随着气流轻轻晃动——那是《牡丹图》的残片,已经在他这里放了三个月。三个月来,他几乎每天都要对着这些碎片出神,断裂的针脚像一道道结痂的伤口,褪色的丝线在光线下泛着陈旧的黄,尤其是那朵盛放的姚黄,花瓣边缘缺了一大块,露出底下泛黄的绢本,像美人脸上一道难以遮掩的疤痕。之前每次触碰,他心里总有种莫名的惶惑,仿佛手中的不是绣品碎片,而是一段脆弱到一触即碎的时光,生怕自己的一丝不慎,就会让这仅存的痕迹彻底消散。
但今天不同。指尖落在那片带着淡粉晕染的花瓣残片上时,沈知言感觉到的不是以往的沉重,而是一种罕见的安心,像有一汪温水,缓缓漫过心底那些紧绷的褶皱。这种安心,分明是下午与苏曼卿见面时,一点点在心里扎下根来的。
他还记得,推开苏家那扇雕花木门时,最先映入眼帘的不是预想中挂满成品绣品的墙壁,而是院子里一架长得正盛的木香花,细碎的白色花瓣垂下来,香气清冽又绵长。苏曼卿就坐在木香花架下的竹椅上,手里握着一枚绣绷,绷上是半朵刚起针的白梅,银针在她指间翻飞,动作流畅得像呼吸一样自然。听到脚步声,她抬起头,眼里没有丝毫生疏的客套,反倒像见了多年未见的老友,笑着起身:“沈先生,久等了。”
她的声音温软,带着江南女子特有的软糯调子,却又透着一股利落的底气。沈知言之前只在业内的画册上见过苏曼卿的作品,那些苏绣以针代笔,以线着色,尤其是她笔下的花卉,鲜活得仿佛下一秒就要从绣缎上滴落露水,因此总以为她该是个心思细腻到极致,甚至有些孤僻的人。可眼前的苏曼卿,穿着一件月白色的棉麻衫,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纤细却有力的手腕,指尖带着淡淡的丝线味道,言谈间没有半分架子,反倒透着股烟火气。
“我听伯父提起过您,说您修复古绣,是把心都沉进去了的。”苏曼卿引他进屋,顺手给她倒了杯新沏的碧螺春,茶汤清澈,带着雨后茶山的清新,“您这次来,是为了那幅《牡丹图》吧?”
沈知言有些意外,随即点点头:“没想到苏小姐也知道这幅绣品。”
“何止是知道。”苏曼卿笑了笑,转身从书架上取下一本泛黄的线装书,翻开其中一页,里面夹着一张老照片,“这是我祖母年轻时的作品。她当年最得意的就是这幅《牡丹图》,姚黄魏紫,用的是‘套针’和‘施针’结合的技法,花瓣的晕染,是用了二十四种色线渐变的。”
沈知言凑近去看,照片上的绣品完整无缺,那朵姚黄开得恣意张扬,花瓣层次分明,丝线的光泽在镜头下流转,仿佛能让人闻到牡丹特有的馥郁香气。他心里一动,指着照片上姚黄花瓣的边缘:“我之前研究残片,发现这里的针脚很特别,每一针都斜着嵌入,却又不露痕迹,像是……”
“像是自然晕开的颜色。”苏曼卿接过他的话头,眼里闪过一丝赞许,“这是我祖母独创的‘晕针’,在套针的基础上,把线的松紧度控制到极致,才能让颜色过渡得如此自然。可惜,这种针法,到我母亲那一代就已经快失传了,我也是翻了很多老笔记,才慢慢琢磨出来一些门道。”
说到这里,她的语气里带着几分惋惜,却又很快振作起来:“不过沈先生,您能注意到针脚的细节,说明您是真的懂它。很多修复师只想着把碎片拼起来,补好缺损,却忽略了每一针背后的心意。古绣不是死的物件,它是绣者的心血,是当时的时光,修复它,不光是技术,更是要读懂它的脾气。”
沈知言心里猛地一震。这话,恰恰说到了他这三个月来的困惑。他修复过不少古绣,从宋代的缂丝到清代的京绣,每一次都能凭借精湛的技艺将破损处修补得天衣无缝,可唯独这幅《牡丹图》,让他迟迟不敢下手。他能拼好碎片的位置,能找到相似的色线,能模仿大致的针脚,可他总觉得少了点什么——那种从绣品里透出来的、鲜活的生命力。他怕自己补上去的部分,会像一道生硬的补丁,破坏了原有的气韵。
“我就是怕……”沈知言迟疑着开口,“怕补得不好,反而糟蹋了它。尤其是那朵姚黄的缺损处,正好是花瓣最饱满的地方,颜色的渐变、针脚的疏密,稍有不慎,就会显得刻意。”
“我明白。”苏曼卿点点头,拿起桌上的一枚银针,在指尖转了个圈,“我祖母常说,绣花先绣心。她绣那朵姚黄的时候,正是家里最顺遂的日子,所以针脚里都带着一股子舒展的劲儿。您看这残片上的针脚,每一针都很有力,却又不张扬,像是春风拂过花瓣时的样子。”
她起身,从里屋拿出一个旧绣绷,绷上是一小块残破的绣片,上面也是牡丹的一角,针法和《牡丹图》如出一辙。“这是我祖母当年练习时的废片,您看这里,”她指着绣片上一处颜色略深的地方,“这里本来绣错了一针,她没有拆掉,而是顺着那针的方向,补了几针,反倒成了花瓣上的一道自然阴影。这就是绣者的巧思,不是一成不变的,而是带着灵气的。”
沈知言凑近细看,果然,那处“错针”被巧妙地融入了整体,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反而让花瓣多了几分立体感。他忽然想起自己修复过的那些古绣,总是力求“完美”,把所有的“瑕疵”都修补干净,却忘了,真正的匠心,往往藏在那些不刻意的细节里。
“修复不是复制,是延续。”苏曼卿的声音轻轻传来,像一缕清风,吹散了沈知言心头的迷雾,“您不需要把它补得和原来一模一样,您要做的,是读懂它原本的气韵,然后用您的针脚,让这份气韵继续走下去。就像一棵树,断了枝桠,再长出来的新枝,虽然不是原来的样子,却依然带着这棵树的风骨。”
沈知言沉默了很久,指尖不自觉地摩挲着口袋里随身携带的一枚旧银针——那是他入行时,师父送给他的,师父说,修复师的手,要稳,心要静,要让每一针都带着对古物的敬畏。以前他以为,敬畏就是小心翼翼,就是不敢有丝毫改动,可今天听苏曼卿一说,他才明白,真正的敬畏,是读懂它,理解它,然后用自己的专业,让它以另一种方式“活”过来。
“苏小姐,多谢。”他抬起头,眼里的惶惑已经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通透的平静,“我好像……有点明白了。”
苏曼卿笑了,眼里的光芒像极了她绣绷上的白梅,干净又有力量:“沈先生本来就懂,只是需要有人点透而已。您放心去做,若是遇到针法上的疑问,随时可以来找我。我这里有我祖母的笔记,上面记着不少关于‘晕针’的细节,或许能帮到您。”
后来,他们又聊了很多,从苏绣的历史聊到针法的演变,从各自入行的经历聊到对古绣传承的看法。苏曼卿说起自己小时候,跟着祖母在院子里学绣,祖母手把手地教她穿针引线,告诉她每一种丝线的脾气,每一种针法的妙处;沈知言则说起自己第一次修复古绣时的紧张,说起那些在深夜里对着残片反复琢磨的日子。他们像是两个在同一条路上行走的人,虽然出发的方向不同,却有着同样的执着和热爱。
临走时,苏曼卿送了他一小盒丝线,都是她按照古法染制的,颜色温润,光泽柔和。“这是我仿照祖母当年的配方染的,您试试,或许能用在《牡丹图》上。”她递过丝线盒时,指尖不经意地碰到了沈知言的手,两人都微微一顿,随即相视而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此刻,沈知言将那盒丝线放在案头,打开来,里面的色线排列得整整齐齐,其中就有那二十四种渐变的黄色,从浅到深,像极了夕阳下牡丹花瓣的颜色。他拿起一片《牡丹图》的残片,那是姚黄花瓣的一角,边缘的针脚细密而有力,正如苏曼卿所说,带着一种舒展的灵气。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先去拼凑碎片的位置,而是静下心来,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出苏曼卿描述的画面:木香花架下,一位老人握着绣针,指尖翻飞,脸上带着满足的笑意,阳光透过花叶的缝隙,洒在绣绷上,丝线在光线下泛着温暖的光泽。那一刻,绣者的心意,仿佛顺着时光的河流,缓缓流淌到他的心里。
再睁开眼时,沈知言的眼神里没有了丝毫犹豫。他拿起一枚银针,穿上一根淡黄色的丝线,指尖稳稳地落在绢本上。银针穿过绢丝的瞬间,没有了以往的迟疑,反而多了一种从容。他不再去刻意模仿每一针的位置,而是顺着原有针脚的气韵,让新的丝线自然地延续下去。
绣绷上,残破的花瓣渐渐有了生机。新补的针脚与旧的针脚交织在一起,不仔细看,几乎分辨不出哪里是原有,哪里是修补。那些曾经让他头疼的缺损处,此刻仿佛成了自然的留白,被他用细腻的针法填补得恰到好处,既保留了古绣的沧桑感,又延续了它原本的气韵。
窗外的夜色越来越浓,工作室里只亮着一盏昏黄的台灯,灯光洒在绣绷上,丝线的光泽在灯光下流转,像有生命一般。沈知言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听不见窗外的风声,也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只有指尖的银针和丝线,以及心中那份前所未有的安心。
他知道,这种安心,来自于苏曼卿的那些话,来自于对绣者心意的理解,更来自于对自己技艺的笃定。以前,他总觉得修复古绣是一场与时光的博弈,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可现在他明白,修复古绣更像是一场与时光的对话,你读懂了它,它便会对你敞开心扉,让你带着它,走过更长的岁月。
指尖的针脚越来越流畅,姚黄的花瓣在绢本上慢慢舒展,仿佛真的要在夜色里绽放开来。沈知言的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一抹浅浅的笑意。他想起苏曼卿说过的,绣花先绣心。此刻,他的心里没有了杂念,只有对这幅《牡丹图》的敬畏,对苏绣技艺的热爱,以及一种莫名的期待——期待着当这幅残破的绣品重获新生时,苏曼卿看到它,会露出怎样的笑容。
沉香的余韵在空气中弥漫,与丝线的味道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独特的气息。沈知言继续绣着,银针在他指间翻飞,像一只轻盈的蝶,在绢本上起舞。他知道,今夜或许又要熬夜,但他不再觉得疲惫,反而觉得浑身都充满了力量。因为他明白,自己修复的不仅仅是一幅古绣,更是一段即将被遗忘的时光,一份珍贵的匠心传承。
夜色渐深,工作室里的灯光却依旧明亮。那幅《牡丹图》的碎片,在沈知言的手中,一点点重聚,一点点焕发生机。而他的心里,那份安心如同窗外的月光,温柔而坚定,笼罩着每一针,每一线,也笼罩着这段因古绣而结缘的,温暖时光。他知道,只要心里有这份理解和敬畏,无论遇到怎样的残破,他都能让那些沉睡的针脚,重新在绢本上绽放出最美的光彩。
窗外的月色渐渐爬上窗棂,像一层薄薄的银纱,轻轻覆在沈知言的绣绷上。他手中的银针依旧在绢本上流转,只是动作间多了几分随性的舒展,不再像往日那般刻意紧绷。案头那盒苏曼卿送的丝线,已被他用去了大半,尤其是那几种过渡自然的黄色,恰好填补了姚黄花瓣的缺损,新线与旧线在光线下交融,竟生出一种时光沉淀后的温润质感。
他停下针,抬手揉了揉有些发酸的眼睛,目光落在绣绷上那朵渐渐完整的姚黄上。原本缺失的花瓣边缘,此刻已被细密的“晕针”填满,每一针都顺着旧有针脚的走向,松紧有度,颜色从浅鹅黄过渡到深蜜黄,恰如苏曼卿祖母笔记里记载的那般,“如露染花瓣,自然天成”。沈知言指尖轻轻拂过补绣的地方,触感与旧绢融为一体,没有丝毫突兀,仿佛这缺损从未存在过,又或者,这缺损本就是为了等待今日的填补,让时光在针脚间完成一场温柔的接力。
桌角的青瓷茶杯早已凉透,杯底沉淀着几片舒展的碧螺春叶,那是下午在苏曼卿家中喝剩的茶,他竟忘了续水。此刻鼻尖萦绕的,除了沉香的醇厚,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丝线香气,那是苏曼卿染线时特有的味道——混合着草木的清香与染料的温润,像极了她院子里木香花的气息。沈知言忽然想起,苏曼卿说起染线时,眼里闪烁的光芒,她说,古法染线最是磨人,要反复浸泡、晾晒,还要根据天气调整时间,一点都急不得,就像绣花,心浮气躁是绣不出好东西的。
那时他只觉得这话透着匠人的执着,此刻亲自动手,才真正体会到其中的深意。他之前找过不少现代染制的丝线,颜色虽相近,却总少了几分灵气,要么过于鲜亮,破坏了古绣的陈旧感;要么过于暗沉,显得死气沉沉。而苏曼卿送的这些线,像是从时光里走出来的一般,带着自然的肌理和柔和的光泽,与百年前的旧绢相得益彰。这大概就是“懂”的力量,懂绣品,懂针法,更懂每一件器物背后,那些不为人知的坚守。
沈知言重新拿起银针,这次他要修补的是魏紫花瓣上一处断裂的针脚。那处断裂很是刁钻,恰好卡在花瓣的褶皱处,旧针脚又细又密,稍不留意就会打乱整体的纹路。他想起苏曼卿给他看的那片练习废片,想起她那句“修复不是复制,是延续”,便不再执着于复刻每一针的位置,而是静下心来,感受旧针脚里藏着的力道——那是一种沉稳中带着灵动的劲儿,像是绣者绣到兴起时,手腕微微一旋,便让花瓣有了迎风而动的姿态。
他深吸一口气,银针穿线,指尖微旋,丝线顺着褶皱的弧度嵌入绢本。一针,两针,三针……新的针脚像水流一般,顺着旧针脚的脉络缓缓铺开,将断裂的地方温柔衔接。当最后一针收尾时,沈知言忽然觉得,这针脚里仿佛也有了自己的心意,不是刻意模仿,而是带着对绣者的理解,对苏曼卿提点的感念,自然而然地流淌出来。
窗外的风声渐渐停了,只有偶尔传来的几声夜鸟啼鸣,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沈知言的工作室里,只有银针穿梭绢本的细微声响,那声音细碎而规律,像时光在耳边轻轻低语。他又补了几处细小的缺损,不知不觉间,天已泛起了鱼肚白,东方的天际染开一抹淡淡的橘红,将工作室的墙壁映得温暖起来。
他终于放下针,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和手腕。晨光透过窗户,洒在绣绷上,那幅《牡丹图》已褪去了之前的残破模样,姚黄魏紫次第绽放,花瓣层层叠叠,带着几分慵懒的舒展,仿佛刚从晨露中苏醒。那些曾经让他辗转反侧的缺损,此刻都成了恰到好处的点缀,让整幅绣品既有古物的沧桑,又有新生的鲜活。
沈知言的目光落在姚黄花瓣最饱满的地方,那里正是他用苏曼卿送的丝线补绣的核心区域。阳光之下,丝线的光泽流转,与旧线完美融合,竟让人看不出一丝修补的痕迹,只觉得那朵牡丹,比照片里的还要多了几分气韵。他的心里,那种安心的感觉愈发浓厚,像被晨露浸润过的土壤,踏实而温暖。
他想起下午离开时,苏曼卿站在木香花架下,笑着对他说:“沈先生,期待看到它重焕生机的样子。”那时他还只是点头,心里虽有触动,却仍有几分不确定。而此刻,他忽然无比期待与苏曼卿再次见面,想让她看看,这幅承载着她祖母心血的《牡丹图》,在他们的共同努力下,终于找回了遗失的时光。
沈知言走到案前,小心翼翼地将绣绷收起,放进铺着锦缎的木盒里。他拿起那本苏曼卿借给他的祖母笔记,指尖摩挲着泛黄的纸页,上面是娟秀的字迹,记满了针法的心得和染线的配方,字里行间,仿佛能看到一位老人对苏绣的执着与热爱。他忽然觉得,古绣的传承,从来都不是一个人的事。像苏曼卿的祖母,将技艺藏在针脚里;像苏曼卿,从老笔记里重拾遗失的针法;又像他自己,用修复的手艺,让这些古老的绣品得以延续。他们都是时光的摆渡人,用匠心,将那些即将被遗忘的美好,一点点传递下去。
晨光越来越亮,透过窗棂,照亮了工作室的每一个角落。沈知言给自己泡了一杯新的碧螺春,茶汤清澈,香气袅袅。他坐在窗前,看着杯中舒展的茶叶,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一抹笑意。心里没有了往日的焦灼与惶惑,只剩下满满的平静与期待。他知道,《牡丹图》的修复还未完全结束,但他已不再着急,因为他明白,好的修复,需要时间,更需要一颗懂得等待与尊重的心。
而这份安心,终将伴随着每一针每一线,让这幅百年古绣,在时光的长河里,继续绽放属于它的光彩。或许再过些日子,当他带着修复完整的《牡丹图》再次走进苏家的木香花院,苏曼卿看到那朵重获新生的姚黄时,眼中也会露出如他此刻一般,温暖而明亮的笑容。那笑容里,会有对祖母的思念,对技艺的敬畏,更有对传承的欣慰——就像此刻,他心中涌动的所有情绪一样,纯粹而真挚。
晨光彻底漫进工作室时,沈知言才惊觉自己竟一夜未眠。眼底虽有淡淡的青影,心头却无半分倦意,反倒像被晨雾涤荡过一般,清明而通透。他将那杯温热的碧螺春一饮而尽,茶味清冽,顺着喉咙滑下,唤醒了周身的感官。窗外的梧桐叶上还凝着晨露,阳光穿过叶片的缝隙,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光影,像是绣品上未曾完工的碎锦,带着几分随性的诗意。
他重新取出《牡丹图》的绣绷,没有急于动手,而是将其轻轻置于窗前的案几上。晨光斜斜地洒在绢本上,那些补绣的针脚在光线下愈发清晰,却又与旧有针脚完美地交融在一起,分不清彼此。沈知言俯身细看,魏紫花瓣的褶皱处,他昨日补的几针正顺着旧线的弧度自然延展,像是原本就长在那里一般,没有丝毫刻意雕琢的痕迹。他指尖轻轻拂过,绢本的触感细腻而温润,带着百年时光沉淀下来的厚重,却又因新生的针脚而多了几分鲜活的灵气。
这时,手机轻轻震动了一下,是苏曼卿发来的信息,字迹依旧是温软的调子:“沈先生,晨起翻到祖母留下的染线方子,其中一种‘霞影黄’,或许正适合姚黄的花蕊,需不需要我抄给你?”
沈知言看着信息,嘴角不自觉地弯起。他仿佛能想象到苏曼卿此刻的模样,大概正坐在木香花架下的竹椅上,手边放着那本旧笔记,指尖划过泛黄的纸页,眼神专注而温柔。他指尖敲击屏幕,回得也简单:“多谢苏小姐,若方便,盼能一见,顺带归还笔记。”
信息发出不过片刻,便收到了回复:“好,那午后你来院里吧,我让厨房炖了莲子羹,配着茶喝正好。”
放下手机,沈知言的心里又添了几分浅浅的期待。他将绣绷重新收好,转身开始整理工作室。案几上散落的丝线被一一归置进锦盒,不同颜色、不同粗细的丝线分门别类,排列得整整齐齐;用过的银针被擦拭干净,插进竹制的针筒里,阳光照在针身上,反射出细碎的银光;那些暂时用不上的残片,被小心地铺在素色锦缎上,收进木盒的底层。整个过程,他做得从容而细致,没有了以往的急躁,每一个动作都带着对器物的珍视。
整理妥当后,他拿起苏曼卿借给他的那本笔记,细细翻阅起来。笔记的前半部分多是针法心得,从基础的平针、套针,到复杂的晕针、缠针,都记载得详尽而细致,甚至还有几幅手绘的针脚示意图,线条娟秀,一目了然。翻到后半部分,便是染线的配方,苏曼卿提到的“霞影黄”赫然在列,配方旁还标注着一行小字:“暮春霞起时采槐花粉,拌以蜜水,浸丝线三宿,晒至半干,复浸于晨露中,如此三番,色如霞晕,暖而不燥。”
沈知言轻声念着,心里满是感慨。这般繁琐的工序,这般对细节的极致追求,正是古法技艺的精髓所在。现代染线多是机器批量生产,效率极高,却少了这份与自然相融的耐心,也少了那份藏在工序里的心意。他忽然明白,苏绣之所以能成为传世技艺,不仅在于针法的精妙,更在于这份对“物”的敬畏——敬畏丝线的脾气,敬畏自然的时序,敬畏每一个看似不起眼的细节。
他合起笔记,放在案头最显眼的位置。起身走到书架前,取下一本自己珍藏的古绣图谱,里面收录了历代苏绣名家的作品,其中便有几幅与《牡丹图》风格相近的花卉绣品。他翻开一页,上面是清代一位苏绣大师的《百牡丹图》,其中一朵姚黄的针法,与苏曼卿祖母的《牡丹图》颇有异曲同工之妙,只是那位大师的针脚更显凌厉,而苏曼卿祖母的针脚则多了几分温婉。
沈知言对比着看了许久,越发觉得苏曼卿的话有道理。每一位绣者都有自己的风格,每一幅绣品都藏着绣者的心境,修复不是要抹去这些独特的印记,而是要让这些印记在时光的打磨下,依然能清晰地呈现出来。就像《牡丹图》,它既要有苏曼卿祖母那份温婉舒展的气韵,也要有他作为修复师,对这份气韵的理解与延续。
不知不觉间,已近午时。沈知言简单收拾了一下,将笔记、绣绷以及几处还需确认的残片小心地装进随身的行囊里,锁上工作室的门,朝着平江路的方向走去。
春日的午后,阳光正好,微风不燥。平江路上游人不多,青石板路被晒得暖暖的,踩在上面格外舒服。路边的老槐树抽出了新叶,嫩绿的叶片在阳光下泛着光泽,偶尔有几片花瓣飘落,轻轻落在肩头,带着淡淡的花香。沈知言放慢了脚步,享受着这份难得的惬意。以往来这里,多半是为了寻访古物或请教技艺,心头总有琐事牵绊,从未像此刻这般,能静下心来感受沿途的风景。
走到苏家那扇雕花木门前时,远远便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莲子香,混着木香花的清冽,让人身心舒畅。他抬手轻叩门环,门很快便被打开了,是苏曼卿的侍女,笑着对他说:“沈先生,小姐在院里等您呢。”
沈知言点点头,跟着侍女走进院子。木香花架下,苏曼卿正坐在竹椅上,手里拿着一本线装书,旁边的石桌上,放着一个白瓷碗,里面盛着温热的莲子羹,袅袅地冒着热气。听到脚步声,她抬起头,眼里笑意盈盈:“沈先生,来了。”
“劳苏小姐久等。”沈知言走上前,将行囊放在石桌上,“这是令祖母的笔记,多谢借阅,让我受益匪浅。”
苏曼卿接过笔记,随手放在一旁,拿起石桌上的莲子羹,递给他一碗:“先尝尝吧,刚炖好的,加了点冰糖,不腻。”
沈知言接过碗,温热的触感从指尖传来,暖意顺着手臂蔓延开来。他舀了一勺放进嘴里,莲子软糯,汤汁清甜,带着淡淡的荷香,恰到好处地驱散了一路的风尘。“味道很好,多谢苏小姐。”
“喜欢就多喝点。”苏曼卿笑着,也拿起自己的那碗,轻轻舀着,“您今日来,是修复上遇到什么疑问了吗?”
沈知言放下碗,从行囊里取出绣绷和那几片残片,放在石桌上:“主要是想让你看看补绣的部分,尤其是姚黄的花瓣,还有几处细节,想听听你的意见。另外,也想问问‘霞影黄’的染线法子。”
苏曼卿放下碗,凑近案几,目光落在绣绷上。当看到那朵重获生机的姚黄时,她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指尖轻轻拂过补绣的区域,动作轻柔得像是在触碰易碎的珍宝。“沈先生,您做得真好。”她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惊喜,几分感动,“这针脚的气韵,和祖母的几乎一模一样,甚至……多了几分鲜活。”
听到这话,沈知言的心里涌起一股暖流。这大概是对一位修复师最高的赞誉——不是修补得天衣无缝,而是让绣品重获了本该有的生命力。“这都要多谢你。”他看着苏曼卿,语气真诚,“若不是你提点我‘修复是延续而非复制’,又借我令祖母的笔记,我恐怕至今还在原地打转。”
“我们本就是为了同一件事。”苏曼卿摇摇头,眼里的光芒温柔而明亮,“您看这里,”她指着姚黄花瓣的边缘,“祖母的‘晕针’最讲究的就是‘留白’,您补的这几针,正好留了一丝空隙,既填补了缺损,又没有显得拥挤,太懂她的心思了。”
沈知言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那处确实是他刻意留出来的。当时他想起苏曼卿说的,绣者的巧思往往藏在不刻意的细节里,便没有将缺损处完全铺满,而是留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缝隙,没想到恰好契合了原绣者的心意。“我也是照着令祖母笔记里的说法,慢慢琢磨的。”
“笔记里只写了技法,真正能读懂这份‘留白’的心意,才是最难的。”苏曼卿看着他,眼里满是赞许,“沈先生,您是真正懂古绣的人。”
两人并肩站在案几前,一边看着绣绷,一边讨论着细节。苏曼卿说起祖母绣这幅《牡丹图》时的情景,说她那时总爱坐在这木香花架下,趁着晨光正好,或是暮色降临,一针一线地绣着,有时绣到兴起,便会哼起江南的小调,声音轻柔,和着风声、花香,格外动人。沈知言则说起自己补绣时的心境,说起那些在深夜里,对着残片反复感受原绣者针法力道的时刻。
阳光透过木香花的枝叶,洒在他们身上,斑驳的光影在绣绷上流转,像是时光在无声地诉说。偶尔有微风拂过,带着花瓣的清香,吹动案几上的笔记,纸页轻轻翻动,发出细碎的声响。两人的话语不多,却总能精准地get到对方的心意,仿佛是相识多年的老友,无需过多言语,便能明白彼此心中所想。
聊到姚黄的花蕊时,沈知言提起了“霞影黄”:“你说的‘霞影黄’,笔记里记载得很详细,但其中‘浸于晨露中’这一步,我有些不确定,该如何收集晨露,又该浸泡多久才合适?”
苏曼卿想了想,从屋里取出一个小小的陶碗,碗壁上还带着淡淡的青苔痕迹。“这是祖母当年用来收集晨露的碗。”她将陶碗递给沈知言,“晨露要选清晨未被日晒的,最好是从木香花叶上收集,带着花的香气,染出来的丝线会更温润。浸泡的时间,笔记里写的是‘三宿’,但要注意,不能放在阳光下晒,要放在阴凉通风处,让丝线慢慢吸收露水中的气息。”
沈知言接过陶碗,碗身粗糙却带着温润的触感,仿佛还残留着百年前晨露的清凉。“多谢你,说得这么详细。”
“这些都是祖母教我的。”苏曼卿笑了笑,眼里带着几分怀念,“我小时候,总爱跟着她一起收集晨露,看着她把丝线放进露水里,心里总觉得很神奇。那时不懂,只觉得是好玩的游戏,现在才明白,每一道工序里,都藏着对技艺的敬畏。”
沈知言点点头,深以为然。他修复过无数古绣,见过太多精妙的技法,也读过太多古籍记载,但从未像此刻这样,真切地感受到技艺背后那份鲜活的情感。那些染线的工序,那些绣花的时光,不是冰冷的文字和技法,而是绣者将自己的心意、自己的时光,一点点融进丝线里,让每一幅绣品都有了温度,有了灵魂。
两人又聊了许久,从“霞影黄”的染制,聊到苏绣中其他失传的针法,从《牡丹图》的修复,聊到古绣传承的困境。苏曼卿说起,现在愿意静下心来学苏绣的年轻人越来越少,很多古老的针法都面临着失传的风险,她翻遍了祖母留下的笔记,又走访了很多老艺人,才勉强找回了一些技法,但还有很多,早已淹没在时光里。
说起这些时,她的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几分怅然,却又很快振作起来:“不过没关系,只要还有人记得,还有人愿意去做,就总有希望。就像这幅《牡丹图》,若不是您愿意花心思修复,它可能就一直沉寂在木盒里,再也没有人能看到它的美。”
沈知言看着她,心里忽然生出一种强烈的共鸣。他想起自己刚入行时,师父就对他说,修复古物,不仅是手艺,更是责任。那些古老的器物,承载着历史,承载着文化,若是没人愿意修复,它们就会一点点腐朽、消失,成为永远的遗憾。而他和苏曼卿,虽然做的事情不同,一个修复,一个传承,却都在为了同一个目标努力——让这些古老的美好,得以延续。
“你说得对,只要有人愿意坚持,就有希望。”沈知言的语气坚定,“以后若是遇到失传的针法,或是需要修复的古绣,我们都可以一起探讨,一起想办法。古绣的传承,从来都不是一个人的事。”
苏曼卿抬起头,看着他,眼里闪过一丝光亮,随即用力点点头:“好。沈先生,有你这句话,我心里就更有底了。”
阳光渐渐西斜,木香花的影子被拉得很长,落在青石板路上,像是一幅流动的绣品。沈知言看了看天色,知道该离开了。他将绣绷、残片和那只陶碗小心地收进行囊,又拿起那本笔记,递还给苏曼卿:“笔记多谢你,帮了我大忙。”
“您若是还需要,随时可以来拿。”苏曼卿接过笔记,轻轻放在案几上,“染‘霞影黄’的时候,若是有什么不明白的,也可以随时找我。”
“一定。”沈知言点点头,转身准备离开。
“沈先生。”苏曼卿忽然叫住他。
沈知言回过头,看向她。
苏曼卿从屋里拿出一个小小的锦袋,递给他:“这里面是一些槐花粉,是我去年晒干收起来的,应该还能用。您染线的时候,或许能用得上。”
沈知言接过锦袋,入手轻飘飘的,却又觉得沉甸甸的。锦袋上绣着一朵小小的白梅,针脚细密,一看便知是苏曼卿亲手绣的。“多谢苏小姐,太麻烦你了。”
“不麻烦。”苏曼卿笑着,眼里的光芒像极了此刻的夕阳,温暖而柔和,“能为祖母的绣品出一份力,我很高兴。”
沈知言看着她,心里有太多的话想说,最终却只化作一句:“等《牡丹图》完全修复好,我第一时间带过来给你看。”
“我等着。”苏曼卿点点头,站在木香花架下,看着他转身离开。
沈知言走在青石板路上,手里紧紧攥着那个装着槐花粉的锦袋,心里满是温暖。阳光洒在他的身上,带着春日特有的暖意,路边的花香萦绕鼻尖,让人心旷神怡。他回头望了一眼苏家的小院,雕花木门紧闭,木香花的枝条从墙头探出来,在风中轻轻摇曳,像在挥手告别。
回到工作室时,夕阳已经落到了西边的天际,将天空染成了一片绚烂的橘红。沈知言没有立刻开始工作,而是将锦袋里的槐花粉倒出来,放在一个干净的白瓷盘里。槐花粉是淡黄色的,带着淡淡的草木清香,仿佛还残留着去年暮春的阳光气息。他又取出那只陶碗,仔细清洗干净,放在窗台上,准备明日一早去收集晨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