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尔采夫那双油亮的皮鞋声,如同劣质戏剧落幕的鼓点,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病房内,重新被死寂所笼罩。
那张属于英雄保尔·柯察金的脸上,嘴角翘起的冰冷弧度,也随之缓缓抚平,取而代之的,是比克里米亚深海还要幽寒的平静。
时代过去了?
纪念碑?
保尔在心中无声地咀嚼着这几个字,那股滔天的怒火,并未如火山般喷发,而是被他以钢铁般的意志,强行压缩、凝炼,化作了驱动他灵魂运转的、最冰冷的燃料!
他知道,马尔采夫这种人,从来都不是孤立存在的。
他是一株毒草,而滋养他生长的,必然是一片已经开始腐化的土壤。
很快,现实便以一种最残酷的方式,印证了他的猜想。
马尔采夫离开后的第二天,变化悄然而至。
送来的午餐,盛在搪瓷碗里的罗宋汤,不再是滚烫的,而是一种不冷不热的温吞,上面漂浮的油脂都已经开始凝结。
负责为他擦拭身体的护士,动作也变得敷衍而潦草。那块湿毛巾,带着一种例行公事的粗暴,在他的皮肤上胡乱擦过,仿佛他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件需要定期除尘的家具。
清理污物的时间,也从原来的每两小时一次,拖延到了四五个小时。
那股令人不快的气味,开始在这间本该洁净的病房里,若有若无地弥漫。
这些变化是如此的细微,细微到任何一个正常人或许都不会在意。
但对于此刻的保尔而言,他的身体被囚禁,感官却被磨砺到了前所未有的敏锐!
他能“听”出护士脚步声中的不耐烦!
他能“闻”出饭菜中那股被搁置了太久的凉气!
他能“感觉”到毛巾划过皮肤时,那份被抽离了所有敬意与关怀的冷漠!
他瞬间就明白了!
这就是官僚主义的传染性!
当一个高高在上的行政主管,将一位英雄公开定义为“包袱”和“麻烦”时,这种轻蔑,就会像瘟疫一样,自上而下地迅速蔓延!
那些基层的执行者,那些护士们,她们或许并没有恶意,甚至内心深处还对这位传奇英雄怀有同情。
但她们更懂得如何趋利避害!
她们看的是上级的脸色,领的是马尔采夫签字的薪水。当英雄的光环被权力者蒙上尘埃,她们自然也会随之收起那份发自内心的热情,转而换上一副公事公办的麻木面孔。
这种无形的、弥散在空气中的冷暴力,比马尔采夫那赤裸裸的羞辱,更让人感到刺骨的寒冷!
它在无声地宣告一个事实:你,保尔·柯察金,正在被这个你曾为之浴血奋战的集体,一点一点地“活埋”!
他们正在剥夺你作为“人”的最后尊严,试图将你彻底物化成一尊没有感知、没有思想、只剩下呼吸的雕像!
傍晚时分,两个年轻护士的对话声,隔着虚掩的房门,如同针刺一般,清晰地钻入了他的耳中。
“唉,真是可惜了,柯察金同志当年可是骑兵英雄呢……”一个声音里带着惋惜。
“是啊,谁说不是呢。可你听见马尔采夫主管的话了吗?”另一个声音压得更低,却透着一股世故的清醒,“主管说得对,时代变了,我们疗养院的资源本来就紧张,不能总为了一个‘过去’的英雄,影响到更重要的工作。”
“可他毕竟……”
“毕竟什么?他现在这个样子,还能为苏维埃做什么贡献?安安静静地躺着,别再给我们‘制造麻烦’,就是对我们最大的帮助了。”
“制造麻烦”!
这四个字,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了保尔的灵魂深处!
原来,在一个瘫痪的病人身上,活着,本身就是一种麻烦!
呼吸,是一种麻烦!
需要被照料,更是一种天大的麻烦!
轰!!!
一股前所未有的狂怒,混合着无尽的悲凉,在他胸中悍然引爆!
这,就是英雄的结局吗?!
这就是那个曾经用生命和热血扞卫的理想,最终回馈给他的现实吗?!
不!
这不是理想的错!
错的是那些蛀虫!是那些打着红色旗号,却只顾自己官位和利益的官僚!是马尔采夫之流,正在用他们肮脏的双手,玷污着这面伟大的旗帜!
等待?
指望朱赫来?指望那些远在莫斯科的战友?
不!来不及了!
当他们赶到时,或许看到的,真的就只是一具被折磨得毫无生气的、名为保尔·柯察金的“活尸”!
我不能等!
我必须主动出击!
就在这一刻,保尔下定了决心。那股被压缩到极致的怒火,化作了绝对的冷静和清晰的杀意!
他要战斗!
用他唯一能动的思想,用他那超越这个时代的灵魂,向这个已经开始僵化的体制,发起第一次冲锋!
而马尔采夫,这个自以为是的官僚,这个将党的原则当成擦鞋布的投机者——
就是他选定的,第一个祭品!
他就像一头潜伏在黑暗中最耐心的猎豹,收敛了所有的气息,静静地等待着那个将敌人一击毙命的完美时机。
他知道,马尔采夫一定会再来。
因为像他那种小人得志的官僚,最喜欢做的,就是反复欣赏自己的“杰作”,从弱者的痛苦中汲取病态的快感。
果然,第三天上午,那阵熟悉的、充满傲慢节奏的皮鞋声,再次由远及近。
“吱呀——”
房门被推开。
马尔采夫走了进来,脸上挂着一抹虚伪的、公式化的笑容,仿佛前几天的冲突从未发生过。
“柯察金同志,感觉怎么样?”他假惺惺地问道,眼神里却满是藏不住的轻蔑。
保尔依旧如同一尊石雕,毫无反应。
马尔采夫对此非常满意,这正是他想要的结果——一个彻底认命的、无害的“纪念碑”。
他从公文包里再次抽出一份文件,这一次,他没有丢在柜子上,而是径直走到了床边,将文件在保尔的面前展开。
“柯察金同志,这是组织上的最新精神。”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为了将宝贵的医疗资源,用在更有价值的同志身上,组织上希望……你能发扬一下风格。”
他指着文件上的标题,一字一句地念道,声音里充满了恶毒的快意:
“关于‘英雄模范自愿放弃部分非常规治疗以节约国家资源’的……同意书!”
同意书?!
让一个为国负伤的英雄,在一份剥夺他治疗权利的文件上,表示“自愿”?!
这是何等的无耻!何等的残忍!
这已经不是侮辱了,这是在践踏一个英雄、一个政党、乃至一个国家最后的底线!
“我知道你不能签字。”马尔采夫仿佛一头欣赏着猎物最后挣扎的豺狼,狞笑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红色印泥盒,“不过没关系,按个手印,也是一样的。这代表了你的觉悟,组织上会为你感到骄傲的!”
他打开印泥盒,捏住保尔那只毫无知觉的、冰冷的右手大拇指,重重地按了下去,将指肚蘸满了鲜红的印泥!
那红色,刺眼如血!
看着那抹鲜红,看着马尔采夫脸上那副胜利者般的丑恶嘴脸,保尔的灵魂,在这一刻,仿佛被投入了炼钢炉中,被烧得通红!
就是现在!
就是这个时机!
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已经落下!
他等待的,最完美的舞台,已经搭好!
马尔采夫捏着保尔的手指,狞笑着,缓缓地、带着一种仪式般的侮辱性,朝着那份罪恶的文件,狠狠地按了下去!
他仿佛已经看到,这个英雄最后的尊严,将在这枚红色的指印下,被彻底碾得粉碎!
也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异变,陡生!
一股强大到无法想象的意志力,如同决堤的洪流,从保尔的灵魂深处轰然爆发,冲破了层层枷锁,精准地灌注到了他那早已坏死的声带之上!
那张死寂了无数个日夜的嘴唇,猛然张开!
一个字,一个如同从九幽寒冰地狱中炸响的字,带着无尽的威严与愤怒,轰然响起!
“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