窑厂的火彻底熄灭了,只留下满地狼藉和刺鼻的焦糊味。锦衣卫总旗高见带着人马,押走了两名面如死灰、涉嫌看守疏忽的小吏,以及几袋可能沾有火油的泥土样本,如同来时一般迅疾而沉默地撤离了。
留下的,是死一般的寂静,和无数双惊疑不定的眼睛。
王弼主事早已没了先前的镇定,脸色灰败,借口要向上官禀报,几乎是踉跄着逃离了现场。他知道,锦衣卫一旦介入,很多事情就由不得他了。他现在只盼望上面的人能保住他,或者,至少让他闭嘴的代价小一些。
沈涵站在原地,夜风吹起他官袍的下摆,露出底下沾了灰烬的靴子。他脸上看不出太多表情,既没有胜利的喜悦,也没有后怕的惶恐,只有一种深沉的疲惫和警惕。
“大人…”赵四凑近过来,声音有些发干,“锦衣卫…这事…”
“祸福难料。”沈涵低声打断他,“但眼下,我们没退路了。赵四,天亮之后,立刻将我们起草的《青砖标准试行版》和那份《请求联合勘查的呈文》正式誊抄,递上去!趁着这把火还没冷,把生米煮下去!”
“是!”赵四精神一振,立刻领命。他明白,这是借势,必须快。
吴愣子却犹自不忿,瞪着王弼消失的方向:“大人,就这么让那姓王的跑了?肯定是他搞的鬼!锦衣卫怎么不把他一起抓去诏狱拷问?!”
“抓人要有证据!”沈涵厉声斥责道,目光扫过周围尚未完全散去的匠户和兵丁,“锦衣卫抓走那两人,是敲山震虎,是表明态度!真正的大鱼,岂会那么容易留下把柄?愣子,我给你说过多少次,遇事动脑子,不是动拳头!你刚才若真冲上去打了王弼,现在被锦衣卫带走的,就有你一个!”
吴愣子被训得低下头,拳头却依旧紧握着,显然并未完全心服。他觉得沈涵有时候太过谨慎,不够痛快。这种憋屈,让他浑身难受。
沈涵看着他,心中微叹。他知道吴愣子忠心,但这种直来直去的性格,在如今的险境里,很容易被人利用,甚至可能害了整个团队。他必须敲打他。
“愣子,”沈涵语气放缓,“我知道你心里有火,我也有。但我们的对手,不是街头混混,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官场老饕。和他们斗,光凭血气之勇,死路一条。我们要用他们的规则,找到他们的弱点,然后一击致命。明白吗?”
吴愣子闷闷地点了点头:“俺知道了,大人。”
但沈涵看得出,他眼神里的困惑和躁动并未完全消散。团队的裂痕,已在压力下悄然出现。他需要时间来弥合,但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
孙老道和周算盘此时才气喘吁吁地赶到,看着现场的景象,都是倒吸一口凉气。
“大人,这…”孙老道惯常的苦瓜脸更苦了。
“无妨,暂时过去了。”沈涵摆摆手,“老道,你人面熟,现在就去,找那些老实可靠的匠户,特别是跟李老鲁相熟的,悄悄打听,最近窑厂里有没有生面孔,或者谁行为反常,尤其关注和王弼主事那边有过来往的人。不要声张。”
“哎,明白,明白。”孙老道连连点头,转身钻入了渐渐散去的人群。
“周算盘,”沈涵看向算学高手,“你立刻回去,把我们之前核算的所有关于青砖,以及其他几种主要物料的异常数据,尤其是与王弼经手部分相关的,全部整理出来,越详细越好。我预感,很快就能用上。”
周算盘推了推琉璃眼镜,眼神锐利:“大人放心,数据都在这里。”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随时可以调用。”
安排妥当,沈涵才感到一阵强烈的疲惫袭来。他让众人各自行事,自己则慢慢踱步,查看被焚毁的坯料和木范。损失不大,但侮辱性和威慑力极强。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悄悄靠近了他。是工部都事,郑彦。
郑彦的脸色也有些发白,但眼神却比以往更加坚定。他压低声音道:“沈大人,方才…吓死下官了。”
沈涵看了他一眼:“郑都事也还未歇息?”
“听到动静就来了,没敢靠太近。”郑彦心有余悸,“没想到竟惊动了锦衣卫…大人,您这次可是捅了马蜂窝了。”他话里带着提醒,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
“马蜂窝早就悬在头上了,不捅它,它也会蜇人。”沈涵淡淡道,“郑都事有何指教?”
郑彦左右看了看,声音压得更低:“下官…下官或许知道一点关于王主事的事。他…他妻弟在城外经营着一家砖窑,规模不大,但工部近年来不少次等的官砖,似乎都是从那家窑厂采买的,价格…却并不比官窑低多少。”
沈涵目光猛地一凝!这是关键信息!次等砖按高价采买,这里面的猫腻就大了!王弼恐怕不仅仅是消极抵抗,更是在利用职权中饱私囊!
“消息可靠?”沈涵盯着他。
郑彦重重点头:“下官曾无意中看过一次相关账目,当时未觉有异,如今想来,处处是疑点。只是…以往无人敢查,也无人在意这些小节。”
沈涵明白了。郑彦这是在递投名状。锦衣卫的介入,让这个原本还有些摇摆的年轻官员,终于下决心站队了。他看到了沈涵背后若隐若现的皇权支持,也看到了扳倒王弼乃至其背后势力的可能性。
“很好。”沈涵拍了拍他的肩膀,“郑都事,这份情谊,沈某记下了。后续或许还需你提供更详细的线索。”
“但凭大人差遣!”郑彦拱手,眼中闪过一抹豁出去的决绝。
送走郑彦,沈涵独自站在清冷的夜风里,心中的计划逐渐清晰。王弼的破绽已经露出,接下来,就是如何利用锦衣卫造成的压力,撬开这个缺口,从而彻底将青砖标准推行下去,并以此为契机,反击胡惟庸的评议阳谋。
他抬头望向皇宫的方向,那片巍峨的建筑群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沉默着,如同蛰伏的巨兽。
他知道,朱元璋一定正通过毛骧的眼睛,看着这里发生的一切。皇帝的耐心和期待,是动力,也是最大的压力。
“效益…”沈涵低声自语,“那就从给你省下一大笔买砖钱开始吧。”
天边,第一缕曙光终于刺破了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