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卫衙门的院落,隔绝了外界的喧嚣,却隔不断那无形的压力。
沈涵腿伤未愈,无法随意走动,但他的思绪却比任何时候都运转得更快。刘伯温的八字提示——“旧港珍珠,徽墨新研”——如同两颗投入静湖的石子,在他脑海中漾开层层涟漪。
他请毛骧调来了所有已查封的、与胡党有关联的商号、钱庄的历年账册副本,堆满了临时搬来的书案。既然无法亲身参与追捕,他便要用自己最擅长的方式,为这场决战,再添一块最坚实的基石。
算盘声,再次在房间内清脆地响起。
周算盘虽远在京城稽核处大本营,但沈涵的指法同样精准、迅捷。他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密密麻麻的数字,脑海中构建着庞大的数据模型。
他要做的,不仅仅是核对沈涵带回的《永昌号往来细目》与这些查封账册的关联,更要从中找出刘伯温暗示的、“徽墨新研”所指向的、可能被隐藏得更深的资金流向或罪证记录。
珍珠价值高昂,是海外贸易的硬通货,旧港是走私终点。那么徽墨……除了象征记录,是否也暗指某种特定的记账方式或加密手段?
时间在算珠的碰撞声中悄然流逝。沈涵忘记了腿上的疼痛,忘记了身体的疲惫,全部心神都沉浸在那由数字构成的迷宫中。他比对不同账册间的勾稽关系,追踪大额银钱的异常流动,寻找着任何可能存在的、违背常规商业逻辑的痕迹。
与此同时,外界的风暴仍在持续升级。
被抓捕的官员层级越来越高。一位户部侍郎、一位工部郎中在下朝回府的路上被直接截停带走。
宫中更是风声鹤唳,司礼监随堂太监以下,又有数名宦官被内廷禁军控制。所有矛头,都隐隐指向那座依旧沉默的相府。
胡惟庸称病不朝,但相府门前车马并未断绝,只是由明转暗。朝堂之上,气氛压抑得可怕,无人敢轻易提及北疆、提及稽核处,更无人敢为被捕者求情。
所有人都能感觉到,陛下手中那把名为“数据”的刀,正架在无数人的脖颈上,而握刀之人,杀心已决。
第三天黄昏,沈涵房间内的算盘声戛然而止。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布满了血丝,却闪烁着如同发现猎物的光芒。他找到了一条极其隐蔽的线索!在交叉比对永昌号与三家被查封的、看似毫无关联的南方绸缎庄账目时,他发现有一笔持续数年、数额巨大的“染料采买”支出,其最终流向的几个中间商号,都指向一个共同的地点——徽州!
而这几家徽州商号,明面上经营文房四宝,其中一家,更是以制墨闻名!更重要的是,这几家商号与永昌号之间的资金划转,使用了某种复杂的、非标准的密押,与沈涵带回的绢布上记录的几种密押形式有相似之处,却又更为古老晦涩!
“徽墨……新研……”沈涵喃喃自语,心脏狂跳。这不是指新的墨锭,而是指一种新的、隐藏在传统徽州商业网络下的、用于记录和转移非法资金的密码系统!
胡惟庸极其党羽,不仅利用永昌号的旧壳,更构建了一套全新的、依托于徽商网络的秘密资金通道!
他立刻铺纸研墨,将这条发现连同相关的账目页码、资金流向简图,以及他对这种新型密押的初步破译思路,详细写下,密封好后,立刻请门外的锦衣卫校尉火速呈送毛骧。
这封信,如同最后一根压倒骆驼的稻草。
当夜,毛骧亲自带着沈涵的分析结果和抽调的精锐缇骑,持朱元璋密旨,直扑那几家位于徽州及京师的关联商号。果然,在其中一家商号的密室内,搜出了数本用特殊密码记录的“暗账”,里面清晰记载了通过丝绸贸易伪装,流向旧港等地的巨额资金,其接收方,赫然包括一些海外势力的代号!同时,也发现了更多与朝中官员、军中将领往来的隐秘记录。
铁证,终于汇聚成了一条无可辩驳的、贯穿朝野内外、直达海外的完整链条!
第二天,大朝会。
朱元璋高踞龙椅,面色平静,但那双眼睛扫过下方群臣时,却带着令人胆寒的威压。胡惟庸依旧称病未至。
朝议刚开始,朱元璋便直接抛出了一枚重磅炸雷!
“毛骧,将稽核处沈涵所呈,及尔等近日所查,念与诸位爱卿听听。”
毛骧出列,声音洪亮,不带丝毫感情地开始宣读。从北疆军屯亏空、野狐岭私设军工作坊、军械火药走私,到勾结漕帮、操控物价,再到利用永昌号及徽商网络洗钱、资金流向海外……一桩桩,一件件,触目惊心!每一桩后面,都附有涉及的人员、时间、地点及确凿的证据链!
随着毛骧的宣读,朝堂之上,越来越多的大臣脸色变得惨白,身体开始微微颤抖。尤其是当听到那些与自己有所牵连的名字或环节时,更是汗出如浆,几乎站立不稳。
当毛骧最后念出那方“淮右布衣”玉印的发现,以及其背后可能牵扯到的、对开国旧事的不敬与利用时,整个奉天殿内,已是死寂一片!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这已不仅仅是贪腐,这是资敌!这是动摇国本!这是对太祖皇帝权威的公然亵渎!
朱元璋缓缓站起身,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扫过满朝文武。
“你们都听见了?”
“这就是咱倚重的肱骨之臣!”
“这就是你们口中,所谓的‘忠良’!”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敲击在每个人的心上。
“胡惟庸何在?!”
殿外侍卫轰然应答:“回陛下,胡相称病……”
“病了?”朱元璋冷笑一声,“那就让他,永远‘病’着吧!”
“传旨!胡惟庸结党营私、贪墨国帑、私通外邦、亵渎先德,罪无可赦!着革去一切官职爵位,锁拿入诏狱,严加审
讯!其党羽,凡涉案者,一律严惩不贷!”
“陛下圣明!”毛骧及部分将领、御史率先跪倒。
紧接着,如同潮水一般,满朝文武,无论心中作何想法,此刻都齐刷刷地跪倒在地,山呼圣明。
尘埃,似乎即将落定。
退朝后,沈涵在锦衣卫衙门的院落里,听到了远处街市上传来的、囚车碾过青石路的沉重声响,以及百姓们隐约的议论和唾骂声。
他知道,胡惟庸的时代,结束了。
但他心中并无太多喜悦,只有一种历经劫波后的疲惫,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隐忧。
“淮右布衣”的印记,陛下会如何最终定性?
那些隐藏在历史尘埃下的勋贵旧事,是否会就此掀开?
还有,北疆的吴愣子、断后的雷千户、生死未卜的韩成……他们,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