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连绵不绝，敲打着稽核处后衙厢房的窗棂，也敲打在沈涵的心上。
那夜的君臣奏对，如同在他体内注入了一剂猛药，驱散了彷徨，却也带来了更沉重的责任与更炽烈的灼痛。
他臂上的伤还在隐隐作痛，但更痛的，是眼睁睁看着周算盘的生命力，如同这残烛，在风雨飘摇中一点点耗尽。
自西暖阁回来后，沈涵几乎是寸步不离地守在周算盘病榻前。太医来了又走，留下的只有摇头叹息和更浓重的药味。周算盘的气息越来越微弱，胸膛的起伏几乎难以察觉，蜡黄的脸上笼罩着一层灰败的死气。
沈涵握着他枯瘦如柴、冰凉刺骨的手，一遍遍地低唤着他的名字，说着外面的事情，说着陛下的决心，说着他们即将展开的、对那庞大阴影的最后一击。
他不知道自己说这些，昏迷中的周算盘能否听见，但他必须说，仿佛这样，就能将自己的力量渡过去一丝，挽留住这即将逝去的灵魂。
“……算盘，你听见了吗？陛下已经下了决心……我们不再是孤军奋战了……你撑住，你一定要撑住，看着我们……看着我们把那些蠹虫，一个个揪出来……”
榻上的人，毫无反应，只有微弱的呼吸证明他还活着。
夜色再次降临，雨势稍歇，但阴云未散，月光艰难地透出一丝惨白的光晕，映在窗纸上。
就在这万籁俱寂的深夜，周算盘一直紧闭的眼皮，忽然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一直紧握着他手的沈涵，立刻察觉到了这细微的变化，他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算盘？”他俯下身，声音带着不敢置信的颤抖。
周算盘的眼皮又动了一下，然后，极其缓慢地，艰难地，睁开了一条缝隙。那双眼眸，浑浊、黯淡，失去了往日精于计算的神采，却在那深不见底的疲惫与痛苦深处，挣扎着燃起了一点微弱的光。
他的嘴唇翕动着，发出几乎听不见的气音。
沈涵将耳朵几乎贴到了他的唇边，屏住了呼吸。
“……东……翁……”
“我在！我在这里！”沈涵紧紧握住他的手，声音哽咽。
周算盘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似乎想看清沈涵的脸，焦距却始终有些涣散。他积攒了许久的气力，才断断续续地，吐出几个模糊却致命的音节：
“……凤阳……守备……黄……黄俨……与……永丰仓……暗……道……”
他的声音微弱得如同游丝，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生命最后的力量。
“……账……册……副本……在……我……老家……旧宅……书房……东墙……第三块……砖……下……”
说到这里，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脸色瞬间变得青紫，眼睛死死地瞪着虚空，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东西，又像是要将未尽的话语全部倾吐。
沈涵的心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几乎无法呼吸。
周算盘用尽最后的力气，抓住沈涵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他的肉里，嘶声道：
“……小心……他们……不止……淮西……”
话音未落，那抓住沈涵手腕的力量骤然消失，周算盘的头猛地偏向一侧，瞪大的眼睛里，最后那点微光彻底熄灭，凝固着无尽的未竟之语与深入骨髓的惊惧。
他的手臂，无力地垂落下来。
残烛，终烬。
窗外，一阵夜风掠过，吹得窗纸哗啦一响，仿佛也带走了这屋内最后一丝生气。
沈涵僵在原地，保持着俯身的姿势，一动不动。他看着周算盘那张失去所有生命气息、写满痛苦与不甘的脸，看着他至死未能闭上的双眼，一股巨大的、混合着悲恸、愤怒与彻骨寒意的浪潮，瞬间将他吞没。
臂上的伤口似乎在灼烧，但远不及此刻心头的万分之一痛楚。
他没有哭，甚至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那挺直的脊背，微微颤抖了一下，随即变得更加僵硬。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直起身，伸出手，用指尖，轻轻地，为周算盘合上了那双未能瞑目的眼睛。
指尖触及那冰冷的眼皮，一股誓约般的沉重，烙印般刻入了他的骨髓。
他站在榻前，沉默了许久许久。直到窗外的天色开始泛起一丝灰白，黎明即将驱散这漫长的黑夜。
他终于动了。
他仔细地为周算盘整理好散乱的鬓发，拉过被衾，轻轻覆盖住那具已然冰冷的躯体。他的动作轻柔而郑重，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仪式。
然后，他转身，走出了这间充满了死亡与未竟之谜的房间。
门外，得到消息匆匆赶来的几名心腹主事和锦衣卫校尉，看到他出来，皆是一惊。沈涵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平静得可怕，只有那双眼睛，深不见底，里面翻涌着足以焚毁一切的黑色火焰。
“周主事，”他开口，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冰冷，“殁了。”
众人闻言，皆是身躯一震，面露悲戚与骇然。
沈涵的目光扫过他们，最后落在那名锦衣卫校尉脸上：“即刻禀报陛下，稽核处主事周滨，积劳成疾，兼受惊惧，不幸……因公殉职。”
他顿了顿，补充道，语气森寒如铁：“同时，以稽核处名义，行文刑部、都察院，周主事之死，与日前本官遇刺案，并案处理！恳请朝廷，务必揪出真凶，以告慰忠魂，以正国法！”
“是！”校尉与主事们齐声应道，感受到一股从未有过的肃杀之气，从这位一向以沉稳着称的上官身上弥漫开来。
沈涵不再多言，迈步走向自己的值房。他的脚步沉稳，背影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中，显得异常孤峭而决绝。
周算盘用生命换来的最后线索，如同一把淬了剧毒的钥匙，终于交到了他的手上。
凤阳守备黄俨！永丰仓暗道！老家旧宅的账册副本！还有那最后未尽的警告——“他们不止淮西”！
所有的碎片，在这一刻，被这临终的遗言串联起来，指向了一个更加庞大、更加恐怖的阴谋网络。
他走进值房，关上门，将所有的悲恸与软弱都锁在了身后。现在，不是悲伤的时候。
他需要立刻行动。派人秘密前往周算盘的老家，取出那份至关重要的账册副本。同时，要将“凤阳守备黄俨”与“永丰仓暗道”这条线索，以最稳妥的方式，立刻呈报给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