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面之上,尘埃落定。玄明像一截破败的烂木,躺在自己造成的浅坑里,断腿处流出的血液将身下的泥土染成了暗红色。
他抬起头,用一种混合着怨毒、乞求与极致恐惧的目光看着缓步走来的李秋玉。
曾经高高在上的元婴长老,如今却连站立都做不到,只能在地上狼狈地蠕动,试图远离那个带给他死亡阴影的少女。
李秋玉的脚步很慢,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玄明的心跳上。
她走到他面前,手中的冰剑早已消散,但她身上散发出的寒意,却比那冰剑更甚千百倍。
她没有说话,只是低头俯视着他,那双曾经充满仇恨的眼眸,此刻只剩下了一片死寂的空洞,仿佛在看一件与自己无关的死物。
“别……别杀我……”
玄明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哀求,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尊严,“当年的事……当年的事另有隐情!是……是玄离师兄!是他让我这么做的!血煞堂的宝物,大半都落入了他的手中!我只是个执行者……你放过我,我可以带你去指证他!我可以帮你报仇!”
为了活命,他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同门师兄推了出来当挡箭牌。
这种丑陋的嘴脸,与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剑宗长老判若两人。
听到“玄离”这个名字,那四名被禁锢的长老神色皆是一变,显然,玄离在宗门内的地位非同小可。
然而,李秋玉的表情却没有任何变化。
她只是静静地听着,像是听着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
直到玄明说完,她才缓缓地蹲下身,与那张惊恐万状的脸平视。
“然后呢?”
她轻声问道,声音里不带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
“就算你说的是真的,我爹娘,我血煞堂三百一十七口人,能活过来吗?”
她伸出手,不是为了攻击,而是轻轻地拂去了玄明脸颊上的一抹血污,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擦拭一件珍贵的瓷器。
“玄明,你知道吗?这些年,我每天晚上都会梦到他们。梦到他们临死前,看着我的眼神。他们不是在恨你,而是在问我,为什么……为什么我们没有死在一起。”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柄重锤,狠狠地砸在了玄明的心上。
玄明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他从那双空洞的眼睛里,看到了比死亡更可怕的东西——那是被仇恨彻底燃尽后,留下的无尽虚无。
他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但李秋玉的手指已经点在了他的眉心。
没有灵力爆发,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势,一股极阴极寒的力量,悄无声息地侵入了他的识海,将他的神魂,连同他所有的记忆、恐惧与悔恨,一同冻结成了永恒的冰晶。
玄明的身体猛地一僵,眼中的光彩迅速黯淡下去,最后化为一片死灰。
他死了,死得无声无息,甚至连一丝痛苦的表情都没能留下。
李秋玉缓缓收回手指,站起身,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人~,她好像不开心。”
doro将最后一片欧润吉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道。
她能敏锐地感知到情绪的波动,此刻的李秋玉,虽然大仇得报,但身上散发出的,却并非喜悦,而是一种更深沉的悲哀与茫然。
“了却一段因果,总会有些空虚。”
我淡淡地说道。
仇恨是支撑她活下去的支柱,如今支柱倒塌,她需要时间来寻找新的方向。
我目光一转,落在了半空中那四个面如土色的元婴长老身上,解除了施加在他们身上的神识威压。
那四人如蒙大赦,身体恢复自由的瞬间,几乎要从空中跌落。
他们看我的眼神,已经不是惊惧,而是如同凡人仰望神明般的敬畏。
他们甚至不敢多看一眼下方玄明的尸体,也顾不上去质问李秋玉,只是不约而同地对着我所在的方向,深深地作了一个揖,然后调转剑光,头也不回地化作四道流光,以生平最快的速度仓皇逃离了这片让他们神魂欲裂的是非之地。
我没有杀他们,死掉一个玄明,已经足够让乾元剑宗肉痛。
让他们活着回去,将这里的“神迹”添油加醋地传扬出去,远比杀了他们更有价值。
随着乾元剑宗的人离去,这片天地再次恢复了宁静。
李秋玉依旧静静地站在玄明的尸体旁,一动不动,像一尊冰雕。
许久,她缓缓地跪了下来,将脸深深地埋入了身前的泥土之中。
压抑了多年的情绪,在这一刻终于彻底决堤。
没有嚎啕大哭,只有从喉咙深处发出的、如同幼兽悲鸣般的呜咽,以及那剧烈颤抖、仿佛随时都会碎裂的肩膀。
我与doro静立于洞府前,没有上前打扰。
风中传来李秋玉压抑的呜咽,如同受伤的孤狼在舔舐伤口。
这片被我复苏的浮空岛屿生机盎然,灵气浓郁得化不开,远处的灵橘树在风中摇曳,散发着清甜的香气。
然而,这片祥和之地,此刻却被一股浓得化不开的悲伤与血腥味所笼罩。
玄明的尸体就躺在那里,逐渐冰冷,无声地诉说着一段因果的终结。
我看着跪在地上,肩膀不住颤抖的李秋玉。
仇恨,是支撑她走过这暗无天日岁月的唯一拐杖。
她为了复仇而活,为了复仇而修行,将自己的一切都磨砺成了刺向仇敌的利刃。
可当这把利刃终于刺穿了仇人的心脏,当这根拐杖被抽离,剩下的,便只有无尽的空虚与茫然。
这对她而言,是另一场更凶险的试炼。若是走不出来,心魔丛生,此生道途便算是毁了;
若是能勘破,便是破茧成蝶,心境修为将一步登天。
“人~,她把坏蛋打死了,应该高兴才对,为什么哭得比以前还要伤心?”
doro拉了拉我的衣角,粉色的眸子里满是困惑。
我俯身,揉了揉她柔软的粉色头发,轻声解释道:
“因为她以前活着,是为了杀死那个人。现在那个人死了,她一时间,不知道该为什么而活了。”
我没有说得太深奥,只是陈述了一个简单的事实。
doro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不再多问,只是安静地靠在我身边,陪我一同等待。
就在这时,一道略显青涩的身影从山腰的灵田处跑了上来。
是符卓恨,他脸上还带着些许泥土,手里提着一个装满了灵植的篮子,显然是刚刚结束了田间的劳作。
他远远地看到了跪在地上的李秋玉和不远处的尸体,阳光开朗的脸上顿时写满了惊愕与担忧。
他停下脚步,有些不知所措地望向我,用眼神询问着发生了什么。
我对他微微摇头,示意他不要过去。
我让李秋玉哭了很久,直到她的哭声渐渐平息,只剩下断断续续的抽噎。
我这才迈步,缓缓向她走去。
路过玄明的尸体时,我甚至没有看上一眼,只是随意地挥了挥袖袍。
一股无形的劲风拂过,那具尸体便如同沙堡般悄然瓦解,化作最微不足道的飞灰,被风一吹,便彻底消散在这天地之间,连一丝痕迹都未曾留下。
我走到李秋玉的身后,停下脚步,声音平静地开口:
“哭够了吗?”
她的身体猛地一颤,缓缓抬起头,那张沾满了泪水与泥土的脸上,一双眼睛红肿得像熟透的桃子,里面充满了迷茫与空洞。
她看着我,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玄明死了,血煞堂的仇,报了。”
我继续说道,语气里不带任何安慰,只有陈述。
“支撑你活到现在的执念,已经了结。那么我问你,李秋玉,从今往后,你为何而活?你的剑,又要为谁而出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