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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到开饭时间了。

胡文兵第无数次出现在“王氏饭店”时,身上还带着股洗不净的尘土与机油混合的味道,像一块刚从工地深处刨出来的、棱角分明的矿石。闲暇时分,来来和他聊了聊。

那是个暮色沉沉的傍晚,晚霞烧得天空一片混沌的橘红。饭店老板老周正倚在油腻的柜台后,百无聊赖地拨弄着计算器,目光扫过空了大半的厅堂。门帘被一只骨节粗大、沾着可疑暗黄色泥渍的手掀开,带进一阵裹着热浪和尘土的穿堂风。来人约莫四十上下,身量不高,但骨架结实,穿着一件洗得发白、肩头磨得略薄的深蓝色工装夹克,里面是件辨不清原色的圆领汗衫。他脸上的皮肤是常年野外作业留下的粗糙底色,眉眼间镌刻着风吹日晒的痕迹,嘴角习惯性地微微向下抿着,透着一股子与周遭格格不入的沉默与坚韧。他径直走到靠窗一张角落的小方桌坐下,没看菜单,只对跟过来的服务员哑声说了句:“一碗牛肉面,大碗。再加个荷包蛋。”

老周眯了眯眼。这人身上有种东西,不是疲惫,更像一种高度紧绷后强行按捺的余震,仿佛刚卸下千斤重担,神经末梢还在细微地弹跳。他坐下时,腰板挺得笔直,像根楔进凳子里的钢钎。

面很快端上来。胡文兵从桌上简陋的塑料筷筒里抽出一次性筷子,熟练地掰开,互相刮掉毛刺。他没有立刻动筷,而是小心翼翼地从夹克内袋里摸出一个小本子和一支磨秃了头的铅笔,放在油腻的桌面上,这才埋下头,专注地对付起那碗热气腾腾的面条。他吃得很快,几乎没什么咀嚼的动作,呼噜呼噜的声音在安静的店里显得有些突兀。老周注意到,他偶尔会停下筷子,目光短暂地落在那个小本子上,眉头蹙起,像是在回忆或思索着什么深奥的难题。那专注的眼神,穿透了廉价面汤腾起的白气,落在某个旁人看不见的远方。

后来他成了常客。老周渐渐从只言片语里拼凑出这个男人的轮廓。胡文兵,高速公路工程师,硕士研究生。老婆也是硕士,姓林,在城里一家设计院工作。两个儿子,大的刚上小学,小的还在幼儿园。两人都是从山沟沟里考出来的,家里都没什么根基。他常年在各个工地流转,最近的项目就在离镇子三十多公里外的山坳里,修建一段穿山而过的高速公路。

他话极少,大部分时间只是沉默地吃饭,偶尔会跟相熟的服务员点个头。老周有时会主动搭句话:“胡工,今天收工挺早啊?”或者“听说你们那边隧道快打通了?”

胡文兵通常只是简短地“嗯”一声,或者点点头,目光很少离开面前的食物或那个小本子。只有一次,老周提到他那两个儿子最近在学校的表现不错,胡文兵握着筷子的手顿了顿,抬起头,那双因长期熬夜和风吹日晒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里,极快地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微光,像是冰冷的铁器在炉火里骤然映亮了一瞬,随即又沉入更深的疲惫里。他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算是回应了一个极其吝啬的笑容,然后便又埋下头去。

真正让老周窥见胡文兵生活冰山一角的,是那个工地上的深夜。

老周有个远房侄子小刘,在胡文兵的项目部当技术员。一次小刘来店里吃饭,聊起他们胡工,语气里满是敬畏和不可思议。

“周叔,你是没看见!我们胡工,简直是个铁人!”小刘灌了口啤酒,抹了把嘴,“白天在工地上,哪个标段有问题,他都在现场盯着,爬边坡,钻隧道,满身泥浆是常事。那帮施工队的包工头,凶神恶煞的,见了他都怵三分,他讲技术规范,一句废话没有,钉是钉铆是铆,没人敢糊弄。”

“这还不算啥,”小刘压低了声音,带着点神秘,“晚上收工,别人累得跟死狗似的倒头就睡。胡工呢?他那顶黄色的安全帽,您猜怎么着?里面塞得满满当当,全是复习资料!《路基路面工程》、《桥梁结构设计原理》、《工程经济与管理》……厚得能当砖头使!他就坐在工棚里,点着个充电的LEd小灯,一页一页地啃,那叫一个狠!旁边打牌吆喝、鼾声震天,他眉头都不皱一下。有时候半夜去撒尿,还能看见他那小灯亮着,映着他那张脸,跟尊石像似的。”

小刘咂咂嘴:“听他们老技术员说,胡工那证,一级建造师、监理工程师、造价工程师……工程口能考的硬牌子,他几乎全攥在手里了!这得下多大功夫?他脑子是啥做的?反正我考个二级建造师都脱了层皮。”

老周听得愣神。安全帽里塞复习资料?在工地轰鸣和汗臭鼾声的包围中挑灯夜战?这画面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荒诞感。他想起了胡文兵眼中那挥之不去的红血丝,那挺直却难掩疲惫的脊梁。原来那不是简单的劳累,是日复一日将自己逼到极限的燃烧。

再后来,胡文兵来吃饭时,老周留了心。有一次,胡文兵吃完面,没有立刻离开,而是从那个不离身的旧帆布挎包里,小心地拿出一叠打印纸,上面密密麻麻满是图表和公式。他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划着,嘴唇无声地翕动。那专注的神情,仿佛周遭的杯盘碰撞、人声嘈杂都成了另一个世界的背景音。

老周端了壶免费的茶水过去,轻轻放在他桌角。“胡工,看您挺费神的,喝口茶歇歇?”

胡文兵猛地从沉思中被惊醒,眼神有瞬间的迷茫,随即看清是老板,紧绷的肩线才略微松弛下来。他扯出一个疲惫的笑:“谢谢周老板。唉,一篇论文,卡在几个关键数据验证上,头疼。”

“搞科研?”老周有些意外。他印象里,工地上的人,能管好施工不出事就不错了。

“嗯,”胡文兵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省里公路学会要搞个技术交流会,想着把我们项目上那个特殊地质隧道掘进优化的经验总结总结。弄好了,对以后类似工程有点参考价值。”他语气平淡,没有自得,倒像是在陈述一件不得不做的苦差事。那叠厚厚的稿纸,沉甸甸地压在桌上,也压在他的眉间。

老周忽然明白了小刘描述的那种“狠”。这不仅仅是为了考证、升职加薪的“狠”,这是一种近乎偏执的、要将自己毕生所学所践,刻印在更广阔领域的企图心。在这个偏僻小镇的简陋饭馆里,在尘土和油烟的气息中,老周仿佛看到了一点微弱的、不甘于沉寂的星火。

然而,星火并非总能在理想的真空中燃烧。胡文兵那辆沾满泥浆的旧越野车,有段时间没出现在来来饭店门口了。老周从小刘那里断断续续听到些风声:项目工期压得死紧,雨季又提前来了,好几个关键节点受阻,胡工像上了发条一样连轴转,吃住都在工地上。还有就是,他家里好像不太平。

一个暴雨倾盆的周末下午,老周正在柜台后核对账目,门被“哐当”一声用力推开,巨大的声响惊得店里几个零星的食客都抬起了头。一个女人带着满身的水汽和一股压抑不住的怒气闯了进来。她身形瘦削,穿着得体但难掩倦色的米色风衣,头发被雨水打湿了几绺贴在苍白的脸颊上,眼镜片上蒙着一层水雾,眼神却锐利得像冰锥。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看起来病恹恹、小脸烧得通红的小男孩,孩子软软地趴在她肩头,闭着眼,呼吸有些急促。后面跟着个稍大点的男孩,背着书包,低着头,小手死死攥着女人的衣角,脸上带着惶恐和不安。

老周一眼就认出,这是胡文兵的妻子林岚。他见过照片,在胡文兵那个磨损得厉害的旧皮夹里。照片上的她温婉沉静,眼前这个,却像一座濒临爆发的火山。

“胡文兵呢?”林岚的声音不高,却像冰珠子砸在地上,带着清晰的颤音,目光扫过空荡荡的饭馆。

“林……林工?”老周赶紧从柜台后绕出来,“胡工他……最近都在山里工地上,快半个月没回镇上了。您找他……有事?”

“有事?”林岚像是听到了极其荒谬的笑话,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半点温度,只有无尽的失望和愤怒,“我当然有事!我儿子!小杰!高烧三天了!反反复复,今天早上直接烧到快四十度!我一个人抱着他跑医院,挂号、排队、缴费、拿药……大的这个学校临时活动要家长参加,我分身乏术!打电话给他,永远占线,要不就是响十几声没人接!好不容易接通一次,他在隧道里,信号断断续续,就听见他说‘我在忙,很关键,你辛苦下先处理’!辛苦?一句辛苦就完了?”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在寂静的饭馆里显得格外刺耳。怀里的小男孩似乎被惊扰,不安地扭动了一下,发出细微的呜咽。大的男孩把头埋得更低了。

“他眼里只有他的工程!他的隧道!他的证书!他的论文!”林岚的胸膛剧烈起伏着,积压太久的委屈、愤怒和孤立无援的绝望像岩浆一样喷涌,“他知不知道家是什么?孩子生病了他不在!学校有事他不在!这个家,对他而言就是个不要钱的旅馆!是个可以随时丢下的包袱!”

老周手足无措,只能连声劝慰:“林工,您消消气,胡工他……他确实忙,项目上……”

“忙?谁不忙?”林岚打断他,泪水终于冲破了强装的坚强,顺着脸颊滚落,混着发丝上的雨水,“我也是硕士!我也有工作!我也要考核!我也要评职称!我每天下班赶着接孩子、做饭、辅导作业、伺候小的……我连生病都不敢!他倒好,一心扑在外面,功成名就都是他的,家里千斤重担都是我的!凭什么?!”

她越说越激动,猛地想起什么,一把拉开随身携带的大帆布包,从里面粗暴地拽出一大叠用订书钉仔细订好的A4纸。纸张的边缘已经磨损卷曲,上面密密麻麻布满了手写的修改痕迹和复杂的图表。

“看!这就是他的命根子!他熬了不知道多少个通宵弄出来的宝贝论文!”林岚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扭曲,“为了这个,他可以几天几夜不睡觉!可以忘记儿子哪天生日!可以在我累得晕倒时还在电话里讨论什么混凝土配比!”

她双手抓住那叠厚厚的稿纸,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在老周惊愕的目光和食客们屏息的注视下,她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呜咽,然后,双臂猛地向两边一扯!

“嗤啦——!”

清脆响亮的撕裂声,像布帛断裂,更像某种精心构建的梦想被硬生生扯碎的声音。稿纸被狂暴地撕开,一道,两道……写满心血的纸页瞬间四分五裂。她似乎还不解恨,将撕开的残稿狠狠掼在地上,又用脚用力地踩踏了几下,崭新的皮鞋鞋跟碾过那些浸透着汗水和脑力的字迹。

“我让你写!让你写!你抱着你的论文过去吧!这个家不需要你!”她嘶喊着,泪水决堤般涌出。

破碎的纸片散落一地,像一场惨白的雪,覆盖在油腻的水磨石地面上。图表被撕裂,公式被腰斩,那些凝聚着智慧与心血的论证变得支离破碎。大的男孩被母亲的爆发彻底吓坏了,“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林岚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看着地上的一片狼藉,又看看怀里烧得迷糊的小儿子和吓哭的大儿子,脸上愤怒的潮红褪去,只剩下一种近乎虚脱的惨白和深不见底的悲凉。她不再看任何人,弯腰抱起小儿子,另一只手拉起还在抽泣的大儿子,转身冲进了门外依旧滂沱的雨幕中,背影瘦削而决绝。

老周和店里的食客都僵在原地,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门外哗哗的雨声和地上那些被践踏的纸片,无声地诉说着一个家庭堡垒在现实重压下崩裂的巨响。那撕裂声,久久回荡在老周的脑海里。

这场风暴似乎并没有立刻刮到三十公里外的工地。或者说,风暴的中心胡文兵,正被另一场更凶险的风暴牢牢钉在了生死线上。

几天后,一场远超气象预报的、百年罕见的特大暴雨,毫无征兆地袭击了这片山区。乌云像灌了铅的棉被,沉沉地压在山峦之上,白昼如同黄昏。雨水不再是滴落,而是天河倒泻般倾盆而下,狂暴地冲刷着山体、道路和一切人造的痕迹。山谷里回荡着沉闷如雷的轰鸣,那是山洪裹挟着巨石和断木奔腾咆哮的声音。

胡文兵所在的标段,正是地质条件最复杂、最脆弱的区域之一。他负责的,是那条穿山隧道的关键掘进面。暴雨如注,他身上的雨衣早已湿透,冰冷的雨水顺着脖颈灌进去,刺骨的寒意也驱不散他心头的焦灼。对讲机里各种告急的声音几乎没停过:“胡工!三号边坡有滑移迹象!”“胡工!便道被冲垮了,材料进不来!”“胡工!导洞渗水量激增!”

他像一枚钉子,死死钉在隧道口临时搭建的指挥棚里。雨水猛烈地敲打着彩钢瓦顶棚,发出震耳欲聋的噪音。他嘶哑着嗓子,不断下达指令,调配人手,协调设备,眼睛熬得通红,布满血丝,像两盏在风雨中摇曳的残灯。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过无数次,屏幕在昏暗的棚子里一次次亮起又熄灭,显示着同一个名字——林岚。他看见了,每一次闪烁都像针扎在心口,但眼前是倾覆在即的危局,几百号工人的安全,价值数亿的工程,他连按下接听键的几秒钟都抽不出来。他只能狠狠心,任那震动一次次徒劳地提醒着他另一个战场上的失守。

“胡工!胡工!不好了!”一个技术员连滚爬爬地冲进指挥棚,浑身泥水,脸上毫无血色,声音都变了调,“隧道里面!K12+350段!拱顶……拱顶突然大范围掉块!支护钢架发出异响,有……有塌方迹象!里面还有……还有三个加固班的工人没撤出来!”

胡文兵脑子里“嗡”的一声,仿佛所有的声音都瞬间远去,只剩下血液冲上头顶的轰鸣。K12+350!那是他最担心的、岩层最破碎、地下水最丰沛的断层交汇处!他像被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瞬间的寒意之后,是肾上腺素狂飙带来的异样清醒。

“通知所有洞内人员立刻撤出!立刻!启动一级应急预案!”他几乎是吼出来的,一把抓起安全帽扣在头上,拔腿就往外冲,没有丝毫犹豫。狂风裹挟着冰冷的雨点,像鞭子一样抽打在他的脸上。

隧道深处,情况比想象的更糟。应急灯昏暗的光线下,烟尘弥漫,空气中充斥着浓重的土腥味和岩石摩擦的刺耳噪音。拱顶巨大的、不规则的裂隙像狰狞的伤口,正簌簌地往下掉着碎石和泥浆。几根粗壮的工字钢支护架,在令人牙酸的金属扭曲声中,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形、弯曲。更深处,传来工人惊恐的呼喊和拍打岩石的声音,被塌落的碎石阻断了退路!

“胡工!危险!不能进去!”安全员死死拉住他的胳膊。

“里面有人!”胡文兵猛地甩开,声音嘶哑却斩钉截铁,“加固班老李他们还在里面!给我顶撑!快!上液压千斤顶!顶住那几根变形的钢架!”他一边吼着,一边抢过一把铁锹,第一个扑向那不断滑落碎石泥浆的塌方体。

没有大型机械能立刻开进来,时间就是生命!他带头跪在了冰冷刺骨、没过脚踝的泥浆里,扔掉碍事的铁锹,直接用手去扒拉那些棱角尖锐的碎石。指甲瞬间翻裂,鲜血混着泥浆淌下,他却浑然不觉。工人们被他这不要命的举动震住了,随即也红了眼,纷纷扑上来,用手刨,用肩膀顶,用能找到的一切工具去清理障碍。

“快!快啊!”胡文兵嘶吼着,每一次用力,手臂和肩膀的肌肉都像要撕裂开来。冰冷的泥浆浸透了他的工装裤,碎石磨破了他的膝盖。烟尘呛得他剧烈咳嗽,汗水、雨水、血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但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快!再快一点!里面的人等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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