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府库房区域的空气仿佛凝固的油脂，厚重粘稠得令人窒息，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陈旧药材与金属锈迹混杂的沉闷气味，将黄昏时分最后一丝天光也隔绝在高耸的玄铁门外。小蝶如同一道没有重量的青烟，紧贴在库房西侧通风天窗的阴影夹角里，玄士七阶的修为将她的气息收敛到极致，几乎与墙角堆积的尘埃融为一体。她的眼睛透过天窗缝隙，如同最精密的窥镜，死死锁定下方仓库深处那个微胖的身影——王管事正背对着她，油光发亮的脑门上沁着细汗，手指神经质地捻着一串油腻的紫檀算盘珠，发出细微而急促的“咔哒”声。一盏孤零零的防风晶石灯搁在他面前的乌木长案上，昏黄的光晕勉强驱散几尺黑暗，却将他脸上的焦虑不安映照得更加分明。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死寂中缓慢爬行，直到戌时三刻，库房厚重的侧门传来三长两短、如同夜枭啼鸣般的叩击声。王管事肥胖的身躯猛地一颤，算盘珠发出刺耳的刮擦声，他几乎是扑到门边，手忙脚乱地抽掉三道精钢门栓，拉开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一个裹在灰色斗篷里的身影如同泥鳅般滑了进来，斗篷帽檐压得极低，但小蝶锐利的目光瞬间捕捉到那人腰间悬挂的一枚青铜令牌——令牌边缘镌刻着火焰升腾的纹章，正是李家核心管事的标志！王管事反手迅速闩门，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如同绷紧到极限的琴弦：“李管事！您怎么亲自来了？不是说好只派心腹传信吗？这节骨眼上……”
“少废话！”斗篷下传来一个刻意压低的嘶哑男声，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东西都安置妥当了？”灰袍人掀开一点帽檐，露出一张留着短须、眼神阴鸷的中年人面孔，正是李魁的心腹之一，李茂。他锐利的目光如同刀子扫过库房深处那片被巨大货架阴影笼罩的区域。
“妥了！妥了！”王管事连连点头，掏出一块汗巾擦拭额头的油汗，指向最深处一排标注着“三七草”的巨大货箱后方，“按您给的图，全塞进最里面那个废弃的‘寒铁矿’备品箱夹层了，外面用三七草盖得严严实实！库房那几个守夜的，都是自己人，今晚都‘恰巧’闹肚子，在茅房蹲着呢！”他刻意加重了“恰巧”两个字，脸上挤出一个谄媚又惶恐的笑容。
李茂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从斗篷内袋掏出一个沉甸甸的锦囊，塞进王管事手里，锦囊碰撞发出沉闷的金属声响：“这是家主赏你的。嘴巴给我闭紧点，林家倒台之前，就当自己是个瞎子、哑巴！等明天城主府的卫兵从林家库房里搜出‘赃物’，林震天锒铛入狱，你这份功劳，家主记着！”他凑近一步，声音压得更低，带着毒蛇般的寒意，“要是走漏半点风声……你该知道李家的手段。你城外那个养外室的小院，还有你那个宝贝私生子……”
王管事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攥着锦囊的手剧烈颤抖，锦囊几乎脱手：“不敢！小人不敢！小人一家老小的性命都在家主手里攥着呢！”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地砖上。
李茂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如同看着一条摇尾乞怜的狗，嘴角勾起一抹残酷的弧度：“知道就好。林家库房那边……内应没出差错吧？图给准了？”他蹲下身，枯瘦的手指如同铁钳般捏住王管事的下巴，强迫他抬头。
“没……没差错！”王管事疼得龇牙咧嘴，却不敢挣扎，“图……图是小人亲手从林府库房刘二手里拿的，那小子赌债缠身，就指着这笔钱救命呢！位置绝对准确，就在西北角废弃兵器架后面的暗格里！钥匙……钥匙也拓了模子给他配好了！”他语无伦次地保证着，眼中满是恐惧。
“很好。”李茂松开手，任由王管事瘫软在地，他站起身，掸了掸斗篷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语气恢复了冰冷，“记住，过了今夜，青阳城再无林家。而你们苏家……只要管好自己那点‘小生意’，别碍事，自然有分一杯羹的时候。”他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库房深处某个方向，仿佛穿透重重货箱，看到了苏家藏在更深处的秘密。说完，他不再看地上抖如筛糠的王管事，拉低帽檐，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滑出侧门，融入外面沉沉的夜色。王管事瘫在地上，过了许久才挣扎着爬起来，背靠着冰冷的货架大口喘息，如同离水的鱼，手中的锦囊被汗水浸透，沉甸甸地坠着，里面装的仿佛是烧红的烙铁。天窗阴影里，小蝶的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留下四道血痕。李茂那番话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她的认知——李家栽赃林家的阴谋已然发动！就在今夜！而苏家……她不敢深想那“小生意”和库房深处李茂目光所指的含义，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爬升。她强压下立刻冲出去质问王管事的冲动，深吸一口气，将身形蜷缩得更紧，如同最耐心的捕食者，继续蛰伏。
几乎在同一时刻，库房区东侧围墙根下最浓重的阴影里，阿忠如同石雕般纹丝不动。他玄色的劲装仿佛吸收了所有光线，连呼吸的频率都调整到与夜风拂过墙头枯草的节奏一致。他的目光穿透黑暗，死死锁定着库房区最外围那道平时罕有人至的偏门。亥时刚过，沉重的车辙碾压石板的声音由远及近，打破了死寂。两辆没有任何家族标记的乌篷马车，如同从地底钻出的幽灵，悄无声息地停在偏门外。拉车的驽马被套上了特制的皮嘴套，连嘶鸣都无法发出。驾车的是两个精悍的汉子，一身短打，眼神锐利如鹰，警惕地扫视着四周。阿忠的瞳孔骤然收缩——其中一人袖口处用银线绣着一个极其微小的火焰升腾纹样！又是李家的人！偏门无声地滑开，王管事那张惨白惶恐的脸再次出现，他对着驾车人连连点头哈腰，然后指挥着几个同样神色紧张、显然是心腹的苏家护卫，动作迅捷却透着慌乱地开始卸货。车厢里搬下来的，是十几个用厚实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长条形木箱，上面潦草地贴着“普通矿石—苏记三号矿坑”的标签。
“动作快点！轻拿轻放！别他妈弄出响动！”王管事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因为紧张而微微变调，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直接搬到丙字区最里面！跟上次那批‘三七草’放一起！记住，谁也不许靠近！今晚当值的，回头每人加十两银子封口费！”他一边催促，一边神经质地回头张望，仿佛黑暗中随时会扑出噬人的猛兽。
护卫们沉默地搬运着，沉重的木箱显然分量不轻，压得他们脚步踉跄，汗水很快浸透了单薄的衣衫。就在搬运其中一个木箱经过阿忠潜伏的墙根下方时，意外陡生！一名护卫脚下被凸起的石板绊了一下，身体猛地前倾，沉重的木箱脱手砸落！“哐啷！”一声闷响！木箱一角重重磕在坚硬的青石板上！包裹的油布瞬间撕裂，几块黑黢黢、棱角分明的矿石从破口滚落出来！一股极其怪异的气味瞬间弥漫开来——辛辣！刺鼻！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陈旧铁锈混合着腐败甜腥的气息！这气味与库房里固有的药材矿石气味格格不入，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刺激得阿忠的神经绷紧到极限！他体内的玄力几乎本能地要运转起来抵御这股诡异气息的侵蚀！更让阿忠心脏狂跳的是，借着偏门口悬挂的那盏气死风灯昏暗的光线，他清晰地看到，其中一块滚落矿石的断面上，赫然印着一个模糊却熟悉无比的冰晶雪花符纹——城主府的标记！与大小姐在黑风峡发现的碎片印记一模一样！王管事的脸瞬间由惨白变成死灰，他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发出一声压抑的尖啸：“蠢货！废物！”他扑上去，手忙脚乱地将滚落的矿石胡乱塞回破损的箱子，动作粗暴，然后用撕裂的油布胡乱包裹，声音因为极致的恐惧而扭曲变形，“快！快搬走！用布把这里的气味盖住！快啊！”他几乎是连踢带打地催促着吓傻的护卫。护卫们如梦初醒，七手八脚地将破损的箱子和其他箱子迅速搬进偏门深处。王管事最后惊恐地扫视了一眼漆黑的四周，如同惊弓之鸟，飞快地关死了偏门，沉重的落栓声如同丧钟敲响。墙根阴影下，阿忠缓缓松开紧握的拳头，掌心已被自己的指甲掐出四个深陷的血印。那惊鸿一瞥的符纹，那怪异刺鼻的气味，还有王管事那如同末日降临般的恐惧……所有线索如同散落的珠子，被一条名为“栽赃”的毒线串联起来！李家盗窃的寒铁矿，正通过苏家的内鬼王管事，秘密运入苏家仓库深处！联想到李茂与王管事密谈中提及的“林家库房位置图”和“钥匙”，一个完整的、恶毒到令人发指的阴谋图景在阿忠脑海中轰然成型——李家要用这些赃物，去栽赃林家！苏家库房，成了这场阴谋的中转站和帮凶！阿忠不再停留，身形如同真正的影子，无声无息地融入更深的黑暗，朝着苏沐月所在的院落方向疾驰而去，每一步都带着冰冷的杀意和急迫的寒意。书房内，冰魄珠散发的幽蓝冷光勉强驱散了一小片黑暗，映照着苏沐月那张冰封般的绝美容颜。她刚刚听完小蝶压抑着愤怒与震惊的禀报——李家栽赃林家的计划就在今夜发动，而王管事正是关键的内鬼。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冰魄珠的寒气似乎都无法压制她心中翻腾的怒火与冰冷的杀机。就在此时，窗外传来三声极其轻微、如同露珠滴落叶片般的叩击声。“进！”苏沐月的声音冷得像淬火的玄冰。暗门无声滑开，阿忠带着一身夜露的寒气闪入，单膝跪地，语速快而清晰，将偏门所见所闻，包括矿石符纹、怪异气味、王管事的失态以及护卫的失误，毫无遗漏地复述一遍。当听到“城主府冰晶雪花符纹”和那“辛辣刺鼻的怪异气味”时，苏沐月霍然起身！冰魄珠的光芒在她眼底剧烈跳动，映出一片惊涛骇浪！黑风峡的碎片，偏门滚落的矿石……李家盗窃的赃物，正藏在苏家的库房里！而那股怪异的气味……她太熟悉了！与自家库房深处那几包“燃血散”原料“紫魇砂”遇潮后散发的致命气息如出一辙！李家不仅偷矿栽赃，他们还在利用苏家的库房转运燃血散的原料！或者……他们根本就知道苏家的秘密，甚至可能参与了其中！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瞬间攫住了苏沐月的心脏，比发现家族走私燃血散时更甚！这已经不仅仅是栽赃林家那么简单，这简直是……在把整个苏家架在火山口上炙烤！一旦事发，苏家就是窝藏赃物、参与盗窃、走私禁药数罪并罚，万劫不复！她缓缓坐回椅中，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扶手，仿佛要汲取一丝支撑的力量。小蝶和阿忠屏息凝神，等待着她的决断。书房内死寂得可怕，只有冰魄珠偶尔发出的细微嗡鸣。许久，苏沐月抬起眼，那双清冷的眸子里，所有的愤怒、震惊、恐惧都被一种近乎冷酷的决绝所取代，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寒潭。“小蝶，”她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带着斩断一切的力量，“动用‘灰雀’乙组，严密监控丙字区那批‘矿石’，一只苍蝇也不许飞进去，也不许任何人靠近！尤其是王管事和他那几个‘闹肚子’的心腹！若有异动……影子知道该怎么做。”
“阿忠，”她转向护卫，目光锐利如刀，“你亲自去，给我挖！挖出那批‘三七草’下面藏着的东西！留影石记录每一个细节！特别是那些符纹和……气味残留。记住，要快，要隐秘，绝不能惊动府里其他人，尤其是……我父亲和兄长的人。”阿忠用力点头，眼中寒光闪烁。
“另外，”苏沐月的声音更冷了几分，“查！给我查清楚，王管事城外那个养外室的小院，还有他那个私生子……现在何处。”她没有说查清楚之后要做什么，但小蝶和阿忠都听懂了那冰冷的弦外之音——必要时，斩草除根，掐断一切可能反噬的隐患。阿忠和小蝶无声领命，如同融入暗影的幽灵，迅速消失在暗门之后。书房内重新陷入死寂，冰魄珠的幽光在苏沐月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阴影。她独自坐在无边的黑暗里，指尖感受着扶手传来的冰冷坚硬触感。李家……父亲……兄长……还有那个深藏不露的林阳……一张无形的大网正在收紧，而苏家，正站在网中最危险的节点。暴风雨将至，而她，必须在这片致命的暗流中，为苏家，也为自己，劈开一条生路。窗外，浓重的乌云终于吞噬了最后一颗星子，沉沉的夜色如同化不开的浓墨，将整个苏府，连同那些在黑暗中涌动的肮脏秘密，彻底吞没。暴风雨前的死寂，笼罩四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