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晴半夜睁眼的时候,胃里像有只手在拧麻绳。她咬着牙撑起身子,脚刚沾地,喉咙口一腥,猛地弯腰干呕起来。
床头那碗凉水晃了晃,她伸手去够,指尖还没碰到碗沿,一阵反胃又涌上来,整个人趴在床边直抽气。
外屋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江安穿着小褂子,光脚踩在地上,手里端着个搪瓷缸。“娘,你别动。”他踮脚把缸子放在炕沿上,“我给你倒了温水,还放了点红糖。”
慕晴喘着气抬头:“你几点了就起来?”
“我不知道。”小孩皱着脸,“就是听见你咳,我就醒了。”他说着爬上板凳,把炉子上的小锅端下来,“粥熬好了,小米煮烂了,你喝一口试试?”
她想说我不饿,可话没出口,鼻子一酸,眼泪先掉了下来。
不是委屈,也不是难受,就是突然觉得——这日子怎么这么沉,又这么暖呢?
江安见她哭,慌了神,赶紧拿袖子给她擦脸:“娘你别哭啊!你不喝粥我不逼你!我就是怕你饿晕过去,上次李婶家母猪断粮三天就躺地上蹬腿了……”
“打住!”慕晴一把捂住他嘴,“谁跟母猪比了?我是你亲娘,不是牲口!”
“可你说过人是高级动物。”江安扒开她的手,一脸认真,“老师也讲了,咱们都从猴子变来的。”
“那是进化论!”她瞪眼,“你现在给我闭嘴,不然明天不许看《地道战》连环画!”
小孩立刻缩脖子,乖乖递上水杯:“那你先漱口,再喝点糖水压压。”
她接过杯子,手还在抖。水面上映着煤油灯的光,晃得她头晕。抿了一口,甜味顺着喉咙滑下去,总算把那股恶心劲儿压住了。
“你怎么知道要放红糖?”她靠在墙上,声音发虚。
“你藏在布包里的,我都看见了。”江安小声说,“还有山楂片,你闻见咸菜就想吐那天,我就记住了——你喜欢酸的甜的,讨厌辣的咸的。”
慕晴愣住。
这孩子,啥时候开始悄悄记这些事的?
她记得自己才确认怀孕那天,他还嚷着要教弟弟妹妹掏鸟窝、偷鸡毛做毽子。这才几天,倒像个正经哥哥了。
“你还记得啥?”她试探着问。
“我记得你说苹果树开花那天,娃就会出生。”江安爬到她身边,小手贴上她肚子,“我还记得你说肚子里的小家伙是‘施工中’,不能打扰。所以我都没敢大声说话,怕吵着他盖房子。”
慕晴扑哧笑出声,结果笑到一半又呛住了,咳嗽起来。
江安急了,小拳头在她背上轻轻捶:“慢点慢点!爹教过我,战友咳嗽就得拍背!”
“你爹那是处理肺部异物。”她摆手,“我又不是卡饭了。”
“反正你得让我捶!”他不撒手,一下一下敲得认真,“老师说了,家庭成员要互帮互助。我写作文都写了:《我的妈妈和肚子里的工程队》。”
“……你写啥?”
“我说我妈肚子里有个建筑公司,专门修未来排长。”江安越说越起劲,“项目经理是你,技术指导是我爹,施工人员是新来的小崽子,我是后勤保障兼安保队长!”
慕晴听得嘴角直抽:“你还挺会分工啊?”
“那当然!”他挺胸,“我还申请了专利,叫‘江氏胎教法’,每天晚上对着肚子讲部队故事,保证娃生下来就会敬礼!”
“你少来。”她戳他脑门,“等你爹回来听说你拿他当教材骗同学零食,非得把你拎去站军姿。”
“我才没骗!”江安急了,“我就收了二丫一个鸡蛋糕,因为她不信我能跟肚子里的人说话!”
“你还真说?”
“说了啊。”他凑近她肚子,压低声音,“喂,里面那个,今天太阳出来了,果树长叶子了,你快点建好房,出来吃蜜薯。”
慕晴看着他那副严肃模样,心里忽然软得一塌糊涂。
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小腹,轻得几乎感觉不到重量,可里面确确实实有个小东西,在不动声色地长大。
银镯贴着腕骨,忽地温了一下,像是回应什么。
她没吭声,只把毯子往上拉了拉。
白天勉强喝了半碗米汤,到了傍晚又开始犯恶心。她躺在炕上闭眼休息,江安坐在旁边,时不时掀开她眼皮看看。
“你干啥?”她烦了,“我还没死呢,用不着验尸。”
“我看你是不是睡着了。”他嘀咕,“睡着了我才能偷偷摸你的肚子。”
“你当我是西瓜?”她翻个身,“想敲就明说。”
江安嘿嘿笑了,小手小心翼翼覆上来,隔着薄衣轻轻按了按:“软软的,也没鼓起来,娃真在这儿?”
“你以为是吹气球?”她哼了声,“再等几个月你就看到了。”
“那我得提前练抱娃姿势。”他立马坐正,双手做出托举状,“这样?”
“太僵了,像接炸弹。”
“那这样?”他换了个搂法。
“再松点,你想掐死他?”
“那你教我!”
她叹了口气,抓住他的手腕调整角度:“胳膊弯一点,头托住,别晃……对,就这样。不过现在你抱的是枕头,等真娃出来了,可没这么轻。”
江安反复练习了几遍,嘴里念念有词:“稳住重心,保持平衡,注意头部支撑……”
她听着听着,困意上来了,迷迷糊糊快睡着时,听见他趴到她耳边,小声说:
“弟弟妹妹,你别怕,外面有我守着。娘累了我做饭,她吐了我端盆,她骂人我顶缸。你只管安心长,长得越壮越好,将来咱俩一起揍欺负咱家的人。”
顿了顿,他又补了一句:“要是女孩儿,我就更凶一点,谁敢靠近她,我就往他鞋里塞蒺藜!”
慕晴没睁眼,嘴角却翘了起来。
这小子,嘴上说着要当哥哥,其实早就把自己当半个爹使了。
夜里她又醒了一次,胃里翻江倒海。刚想起身,江安已经坐起来了,摸黑把痰盂拖到她炕边。
她扶着吐完,浑身虚脱地躺回去,小孩拿湿毛巾给她擦脸,动作笨拙但仔细。
“累不累?”她哑着嗓子问。
“不累。”他摇头,“我白天睡够了。”
“撒谎。”她眯眼,“你上课打盹被老师罚站了吧?”
他一愣:“你怎么知道?”
“你袖口有粉笔灰。”她扯了扯嘴角,“还有一道红印,是不是挨了戒尺?”
江安低头看了看,讪讪地缩回手:“就一下下……老师说我听写全错,‘幸福’写成‘辛福’,‘家庭’写成‘家停’……”
“那你改了吗?”
“改了!”他点头如捣蒜,“我还多抄了五遍!因为我要当好哥哥,不能让娘操心。”
慕晴鼻子一酸,抬手把他搂进怀里。
小小的身体贴着她,热乎乎的,带着奶香和阳光晒过棉布的味道。
她闭上眼,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腕间的银镯。
空间里那棵苹果树,不知何时又抽出一片新叶,嫩绿泛光,静静摇曳。
江安在她怀里蹭了蹭,小声嘟囔:“娘,你说苹果熟了,爹就能回来了吧?”
她没回答,只是把他往怀里按了按。
窗外月光斜照进来,落在空着的另一侧炕头上。
那里原本该有个人,高大沉默,耳尖微红,夜里总把她往怀里拢。
而现在,只剩下一个孩子,用尽力气填补那份空缺。
她睁开眼,盯着屋顶的木梁。
小家伙,你赶在这个时候来,是知道我们都需要彼此吗?
银镯忽然轻轻一颤,像有人在里头弹了下指甲。
她没动,也没说话。
只是把手,又一次覆上了小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