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砚洲的手背还搭在她手上,掌心温热,指节微微发紧。屋外鸡叫第二遍的时候,炕头那团小东西动了动,脑袋往慕晴怀里拱,嘴一张一合,像条离水的小鱼。
“饿了?”慕晴低头瞅着他皱巴巴的小脸,“你这娃,醒得比生产队吹哨还准时。”
江砚洲没动,眼睛却一直盯着儿子的脸。他昨夜跪在炕沿说要当勋章护着她,结果今早天一亮,自己反倒像被谁钉在了这方寸之地,一步不敢挪。
孩子哼唧两声,慕晴刚想解开衣襟,他就伸手把褥子角往上拉了拉,遮住她肩膀。“我……我去灶房看看热水够不够。”说完起身,鞋刚套上一半又折回来,顺手把窗台上那个豁口的粗瓷碗往阳光多的地方推了推——那是昨晚产婆用来接脐带血的,他洗了三遍,现在晾在那里。
慕晴翻白眼:“你推它能长得比向日葵还快?”
他顿住,耳根一红,低声说:“……让它晒透。”
她忍不住笑出声,刚笑完又觉得腰酸,只能靠着墙慢慢调整姿势。孩子吃得急,小拳头乱挥,一巴掌拍在她下巴上。
“哎哟!反了你!”她捏住那小手晃了晃,“才出生几个时辰就敢打亲娘?信不信我现在就把你塞回肚子里重造一遍?”
江砚洲端着半盆热水进来,听见这话脚下一绊,差点泼了一地。他稳住盆,瞪她一眼:“别瞎说,吓着他。”
“他还听不懂?”她挑眉,“再说了,吓着也是被你吓的。你刚才那表情,跟民兵抓特务似的,站门口盯了一宿,人都站变形了。”
他不吭声,蹲下身换褯子,动作笨拙但仔细,生怕弄疼了孩子。换完还不忘把脏布叠整齐,放进旁边的竹筐里。
“我说,”慕晴歪头看他,“咱儿子总不能一直‘哎’‘啊’地叫吧?得有个名儿。”
他手一顿,抬头看她。
“你想好了?”她问。
他点点头,把孩子轻轻抱起来,贴在胸口,嗓音低下去:“叫江安。”
屋里忽然安静了一瞬。
“江安?”她重复一遍,眨了眨眼,“平平安安的安?”
“嗯。”他目光落在孩子脸上,没移开,“我不指望他飞黄腾达,也不求他光宗耀祖。只要这辈子没灾没病,走得稳当,活得踏实。”
她怔了几秒,忽然鼻子一酸,赶紧仰头吸了口气,假装是阳光刺眼。
“这名字好。”她咧嘴笑了,“一听就是咱们家的种,土里土气,但靠谱。”
他嘴角也翘了一下,又压住,像是怕笑大了惊着孩子。
“江安。”她轻声念,“小江安,你爹给你取的名字,记住了没?以后出门报家门,就说你爹是十里坡最凶的民兵队长,你娘是最能吵的姑娘,你呢——是最能吃的崽。”
孩子仿佛听懂了,在她怀里咂咂嘴,吃得更欢。
江砚洲看着看着,忽然抬手,用指腹极轻地碰了碰婴儿的眉心。那一瞬间,他整个人像是松了下来,肩背不再绷得那么直,眼神也软得不像话。
“我小时候也没个正经名字。”他低声说,“村里都叫我‘倒霉蛋’,说我是扫把星转世。直到那天你扑进我怀里……我才知道,原来我也能被人当成靠山。”
她愣住,没想到他突然说这个。
“现在不一样了。”她伸手戳他脑门,“你现在是江家顶梁柱,是我儿子的爹,是我的长期饭票兼免费长工。”
他握住她的手,没松开,只把孩子往两人中间拢了拢:“以后咱们仨,风里雨里,都一起走。”
她笑出梨涡:“行啊,那你先答应我,以后他闯祸,你得跟我一块儿去赔礼道歉。”
“要是他偷摘生产队的黄瓜呢?”
“揍一顿,然后你拎着瓜秧子上门认错。”
“要是他把李寡妇家的鸡撵得满村跑呢?”
“正常,遗传我的调皮基因。但你得负责追回来,一只都不能少。”
他终于笑出声,喉结动了动,抱着孩子的手臂收得更紧了些。
“江安。”他又唤了一声,这次声音清楚了些,“听见了吗?这是你的名字。”
小家伙眼皮颤了颤,没睁眼,嘴巴倒是动了动,像是回应。
慕晴乐了:“你看,他认得你呢!昨晚上你还躲门外装深沉,人家在肚子里就记你脚步声了。”
江砚洲耳尖又红了,低头看着怀里的孩子,忽然说:“我想让他进空间。”
她一愣:“你说啥?”
“我知道你腕上那个镯子有门道。”他声音很轻,“你喂过我的马,洗过我的枪,连战友们冻伤的手都是你用净水泡好的。我能感觉到……有种暖意。昨夜你疼得厉害,我就想,要是能让你们进去歇一会儿,哪怕就一炷香时间,也能缓过来。”
她心头猛地一震。
没人知道空间的存在,连她自己都以为藏得很深。可这个人,从第一次见面起就被空间暗中涤荡气运,如今竟凭直觉摸到了边缘。
“你怎么……”
“你每次进出,手腕上的银镯会泛一点光。”他抬手,指尖虚虚掠过她腕间,“像月牙浮在水面上。还有,你给我的蜜薯特别甜,吃完心里特别静。我知道,那是你给的。”
她张了张嘴,最后只化作一声笑:“行吧,算你聪明。不过现在不行,空间只认至亲或心契之人。等他长大些,认了爹娘,自然就能进。”
他点头,没再多问,只是把孩子抱得更稳了些。
外头太阳升得老高,雪化得差不多了,屋檐滴水哒哒响。江砚洲正想把孩子放回摇篮,慕晴忽然撑着手坐直。
“等等。”她盯着孩子的小脸,“你有没有发现,他眉毛中间那撮毛,是不是有点像个小‘安’字?”
他凑近一看,还真有点像。
“巧了不是?”她得意地扬眉,“天意啊!这娃生下来就带着名字印,谁改都没用!”
他哭笑不得:“哪有眉毛长成字的,是你眼花。”
“你不信?”她一把抓过他手,“来,你摸摸看!说不定以后还能长出个‘江’字在脑门上,直接省了上学写字!”
他被她拉着手指在孩子眉心比划,无奈道:“胡闹。”
“我这是科学育儿!”她振振有词,“胎教我都做了八百遍,天天在肚子里唱‘东方红’,还讲战斗英雄故事,将来他肯定是个文武双全的好苗子!”
“那你讲到哪一章了?”
“讲到英雄炸碉堡的时候,他踹我一脚,估计是嫌太吵。”
江砚洲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抱着孩子坐在炕沿,阳光照在他侧脸上,冷硬的轮廓都被镀上了一层柔和。
“江安。”他再一次唤道,这次带着笑意,“听见你娘吹牛了没?”
孩子忽然打了个嗝,小嘴一咧,像是在笑。
她指着那张小脸:“你看!他自己都承认了!以后谁要说这名字不好,我就带着江安上门怼他,父子俩一块儿骂回去!”
江砚洲看着她神采飞扬的样子,忽然伸手,把她乱翘的一缕头发别到耳后。
“行。”他说,“以后吵架,我站你后面。”
她眯眼一笑,伸手勾住他小拇指:“那说好了,一家三口,谁也不许掉队。”
他点头,低头看着怀里的江安,又望向身旁的女人,声音轻得只有自己听得见:
“我终于……有个家了。”
屋外,芦花鸡扑棱翅膀的声音再次响起,紧接着是隔壁小孩追狗的喊声。江家小院静静躺在冬阳里,炕上三人挤作一团,影子投在墙上,圆圆满满。
江砚洲抱着江安,慕晴靠在他肩上,孩子吃饱睡熟,小手松开又攥紧,最后一把抓住了父亲垂下的衣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