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波夜影
哈立德把最后一箱救援物资拖进仓库时,的黎波里的暮色正像浸透了橄榄油的麻布,沉沉压在赭红色的屋顶上。空气里飘着硝烟与海水混合的古怪气息,远处偶尔传来零星的枪声,提醒着这座城市尚未从战火中真正苏醒。
“明天再整理吧,”志愿者队长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住三号屋,钥匙在门垫下。”
哈立德点点头,拖着疲惫的身躯走向那排临时搭建的活动板房。三号屋在最尽头,紧挨着一片废弃的橄榄园。门板上布满划痕,像是被什么东西反复抓挠过。他弯腰摸出钥匙,金属冰凉的触感让他打了个寒颤。
推开门,一股潮湿的霉味扑面而来。房间里只有一张铁架床和一张缺了腿的木桌,墙角结着蛛网。哈立德把背包扔在床上,正准备开灯,窗外忽然掠过一道白色身影。他猛地转头,却只看到摇曳的橄榄树枝,仿佛刚才的景象只是光线造成的错觉。
“大概是太累了。”他揉了揉太阳穴,打开了那盏昏黄的台灯。
第一晚还算平静,除了窗外偶尔传来的风声和远处的狗吠。哈立德累得倒头就睡,直到凌晨被一阵细微的哭声惊醒。那声音像是从墙缝里钻进来的,断断续续,带着说不出的哀怨。
他竖起耳朵仔细听,哭声却突然消失了。哈立德翻了个身,以为是做梦,迷迷糊糊又睡了过去。
第二天清晨,哈立德在仓库整理物资时,无意间提起了昨晚的哭声。一个当地的老志愿者阿卜杜勒脸色骤变,拉着他走到角落,压低声音说:“你住的三号屋,以前住着一户人家。战争爆发时,女主人娜吉玛和她的孩子没能逃出来,被埋在了橄榄园里。从那以后,每到晚上,就有人听到她的哭声。”
哈立德皱了皱眉,不太相信这种说法:“只是巧合吧,也许是风声。”
阿卜杜勒摇了摇头,眼神里满是恐惧:“不止是哭声。上个月有个志愿者住进去,第二天就疯了,嘴里一直喊着‘别抓我的孩子’。”
哈立德心里咯噔一下,想起了昨晚看到的白色身影。但他还是强装镇定,笑了笑说:“我不信这些,可能是他自己吓自己。”
话虽如此,当晚回到三号屋时,哈立德还是忍不住有些紧张。他把门窗都锁得严严实实,又用椅子顶住了门,才敢上床睡觉。
不知过了多久,他被一阵冰冷的触感惊醒。睁开眼,只见一个穿着白色长袍的女人站在床边,长发遮住了脸,双手向前伸着,像是要抓什么东西。
哈立德吓得浑身僵硬,想喊却发不出声音。女人缓缓抬起头,露出一张惨白的脸,眼睛里没有瞳孔,只有一片漆黑。她的嘴唇动了动,发出低沉而沙哑的声音:“我的孩子……你看到我的孩子了吗?”
哈立德猛地从床上弹起来,连滚带爬地冲到门口,拼命拉动门把手,可门却像被焊死了一样,纹丝不动。女人一步步向他走来,身上散发出泥土和腐烂的气息。
“别过来!”哈立德抓起桌上的台灯,猛地砸向女人。台灯穿过她的身体,摔在地上碎成了两半。
女人停下脚步,发出凄厉的尖叫。哈立德只觉得耳膜一阵刺痛,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天已经亮了。哈立德躺在地上,浑身酸痛。他挣扎着爬起来,看到房间里一片狼藉,门窗却好好地关着,仿佛昨晚的一切都是噩梦。
但当他低头看到自己手腕上的抓痕时,瞬间清醒过来——那不是梦。
哈立德跌跌撞撞地跑出三号屋,直奔阿卜杜勒的住处。听完他的讲述,阿卜杜勒叹了口气:“娜吉玛是个可怜的女人。战争爆发那天,她的孩子发着高烧,她不忍心丢下孩子,结果炸弹落在了房子里。后来清理废墟时,人们发现她用身体护住了孩子,可两个人都没能活下来。”
“那她为什么缠着我?”哈立德不解地问。
“也许她觉得你能帮她找到孩子的尸骨,”阿卜杜勒说,“橄榄园里埋了很多人,一直没人好好清理。”
哈立德沉默了。他想起女人那双漆黑的眼睛,心里既害怕又同情。犹豫了很久,他做出了一个决定:“我要帮她找到孩子。”
当天下午,哈立德和阿卜杜勒带着工具来到橄榄园。他们根据阿卜杜勒的记忆,在三号屋附近开始挖掘。挖了整整一下午,就在哈立德快要放弃的时候,铁锹突然碰到了什么东西。
他小心翼翼地拨开泥土,一块小小的婴儿襁褓露了出来。阿卜杜勒在旁边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哈立德继续往下挖,很快找到了一具小小的骸骨,旁边还有一具成人骸骨,姿势像是在保护着什么。
“这就是娜吉玛和她的孩子,”阿卜杜勒声音哽咽,“终于找到了。”
他们找了块干净的布,把骸骨小心翼翼地包起来,准备找个合适的地方安葬。
当天晚上,哈立德回到三号屋,心里既紧张又期待。他坐在床上,等待着那个白色身影的出现。
午夜时分,门轻轻开了。娜吉玛走了进来,身上的白色长袍变得干净了许多,脸上也有了一丝血色。她走到哈立德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声音柔和了许多:“谢谢你,帮我找到了我的孩子。”
“你们可以安息了。”哈立德轻声说。
娜吉玛笑了笑,身影渐渐变得透明。“我会保佑你的,”她说完,彻底消失在了空气中。
从那以后,三号屋再也没有出现过怪事。哈立德依旧住在那里,每当夜深人静时,他总会想起那个穿着白色长袍的女人,想起她对孩子深沉的爱。
战争带走了太多生命,但有些情感,即使跨越生死,也永远不会消散。就像的黎波里的夜影,虽然带着悲伤,却也藏着不灭的希望。
几个月后,哈立德离开了利比亚。临走前,他特意去了娜吉玛和孩子的墓前,放上了一束白色的橄榄花。阳光洒在墓碑上,仿佛在诉说着一个关于爱与救赎的故事。而那座曾经充满恐惧的三号屋,也成了他记忆中一段特殊的经历,提醒着他战争的残酷,以及人性中最温暖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