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黑鸦堡
大西洋的寒流卷着咸腥气,拍打着爱尔兰西海岸的礁石时,伊莱亚斯·索恩正攥着一封泛黄的信件,站在戈尔韦港的渡口。信纸边缘磨损严重,墨水晕开的字迹透着一股陈年的腐朽味,落款是“你素未谋面的叔父,阿利斯泰尔·索恩”。信中只有寥寥数语,却像一只冰冷的手,拽着他驶向那座地图上几乎找不到标记的岛屿——黑鸦岛。
伊莱亚斯是伦敦一家小报社的专栏作家,专写被遗忘的历史秘闻。三个月前,他收到了律师的通知,素未谋面的叔父阿利斯泰尔去世,将一座名为“黑鸦堡”的古堡遗赠给了他。起初他只当是恶作剧,直到律师出示了完整的继承权文件和那封手写信,信里那句“黑鸦堡藏着我们家族的秘密,也藏着无法逃脱的宿命”,让他无法抗拒。对未知的好奇,以及报社日益下滑的销量带来的压力,促使他踏上了这段旅程。
渡轮在风浪中颠簸了三个小时,黑鸦岛才逐渐显露轮廓。那是一座被终年不散的浓雾包裹的岛屿,黑色的礁石如巨兽的獠牙般刺出海面,岛上隐约可见一座高耸的古堡,尖顶在雾中若隐若现,宛如蛰伏的怪兽。渡口旁只有一间破败的小屋,一个穿着粗呢大衣、面色黝黑的老人正叼着烟斗等待。他叫西伦,是岛上唯一的摆渡人,也是阿利斯泰尔生前为数不多的联系人。
“索恩先生,”西伦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岛上的雾比往常更浓了。阿利斯泰尔先生去世后,黑鸦堡就没再有人靠近过。”他的眼神里藏着一丝警惕,“您真的要进去?”
伊莱亚斯点点头,接过西伦递来的油灯。“我来看看叔父的遗产,或许还能找到些写作的素材。”
西伦没再多说,只是领着他沿着一条布满青苔的石板路往前走。雾越来越浓,能见度不足三米,海风卷着奇怪的呜咽声,像是女人的哭泣,又像是乌鸦的哀鸣。路两旁的树木枝桠扭曲,黑影幢幢,仿佛随时会伸出爪子将人拖走。伊莱亚斯握紧了油灯,温热的油液溅在手心,却驱不散心底的寒意。
黑鸦堡比他想象中更宏伟,也更阴森。厚重的石墙爬满了墨绿色的藤蔓,城门上方的石雕乌鸦栩栩如生,喙部尖利,眼神凶狠,仿佛在审视每一个闯入者。西伦用一把生锈的钥匙打开城门,吱呀一声巨响,打破了岛屿的寂静,惊起了一群栖息在屋檐下的乌鸦,它们扑棱着翅膀,发出刺耳的尖叫,消失在浓雾中。
“城堡里的东西都没动过,”西伦将钥匙交给伊莱亚斯,“食物和水我每周会送来一次。记住,夜里不要开东塔的门,也不要在雾最浓的时候靠近地窖。”他说完,便匆匆转身离去,仿佛多待一秒都是煎熬。
伊莱亚斯独自一人走进城堡。大厅空旷而昏暗,巨大的水晶吊灯蒙着厚厚的灰尘,阳光透过高窗上的彩色玻璃照进来,在地面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尘埃、霉味和一种难以名状的腥气,混合成令人窒息的味道。他点亮了墙上的壁灯,昏黄的灯光照亮了四周,墙上挂着许多幅肖像画,画中人物都穿着古旧的服饰,眼神诡异,仿佛在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他沿着螺旋形楼梯上楼,找到了阿利斯泰尔的书房。书房很大,书架上摆满了书籍,大多是关于黑魔法、古代祭祀和岛屿历史的着作。书桌上放着一本摊开的日记,字迹与那封信件如出一辙。伊莱亚斯拿起日记,翻开第一页,日期是五十年前。
日记里记录了阿利斯泰尔的一生。他年轻时曾是牛津大学的历史学教授,因痴迷于凯尔特人的古老传说,放弃了优渥的生活,来到黑鸦岛继承了这座古堡。起初,他只是潜心研究,直到十年后,他在城堡的地窖里发现了一间密室,里面藏着一本用古凯尔特语写成的手稿,以及一些奇怪的祭祀用品。手稿中记载,黑鸦岛曾是凯尔特人的祭祀之地,岛上栖息着一位名为“雾中女妖”的存在,她以人类的恐惧为食,与索恩家族有着世代相传的契约。
伊莱亚斯的心猛地一沉。他继续往下翻,日记的字迹越来越潦草,情绪也越来越癫狂。阿利斯泰尔写道,他试图解读手稿,却被女妖的力量影响,夜夜被噩梦纠缠。他看到了家族先辈的惨死,看到了女妖苍白的面容,感受到了深入骨髓的寒冷。他尝试过逃离岛屿,但每次都被浓雾阻挡,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将他拽回黑鸦堡。最后一篇日记的日期是三个月前,只有一句话:“她来了,契约该履行了。”
放下日记,伊莱亚斯感到一阵寒意从脚底升起。他原本以为这只是叔父的臆想,可书房里的气氛越来越诡异,壁灯的火焰开始摇曳,空气中的腥气越来越浓。他站起身,想要离开书房,却发现房门不知何时已经关上了。
“伊莱亚斯·索恩。”一个轻柔的女声在他耳边响起,像是情人的低语,却带着刺骨的寒意。
他猛地回头,身后空无一人。“谁?谁在说话?”
声音没有再次响起,但书房里的温度骤然下降,墙壁上的肖像画开始渗出黑色的液体,像是鲜血。伊莱亚斯握紧了油灯,一步步后退,却撞到了书架,几本关于黑魔法的书籍掉落在地,其中一本翻开的页面上,画着一个与黑鸦堡城门上方一模一样的乌鸦图腾,旁边写着:“索恩家族,以血为祭,世代侍奉。”
他再也无法抑制内心的恐惧,用力撞开房门,跌跌撞撞地跑下楼。大厅里的壁灯已经熄灭,只有窗外透进的微弱光线照亮了前方的路。他想要逃离城堡,却发现城门也被锁上了,无论他怎么用力,都无法打开。
“你跑不掉的。”那个女声再次响起,这次清晰了许多,仿佛就在他的身后。
伊莱亚斯猛地转身,只见浓雾从门缝里涌进来,在大厅中央凝聚成一个模糊的人影。那是一个穿着白色长裙的女人,长发及腰,面容被浓雾遮挡,只能看到一双苍白的手和一双散发着幽蓝光芒的眼睛。她缓缓向他走来,所到之处,地面结起了薄薄的冰霜。
“你是雾中女妖?”伊莱亚斯的声音颤抖,却强作镇定。他想起了叔父日记里的记载,女妖以恐惧为食,越是害怕,她的力量就越强。
女人没有回答,只是伸出手,指向楼梯旁的一幅肖像画。那幅画里的男人穿着十七世纪的服饰,胸前佩戴着一枚乌鸦徽章,眼神与伊莱亚斯有几分相似。“他是你的曾祖父,”女人的声音带着一丝哀怨,“也是上一个履行契约的人。”
伊莱亚斯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肖像画里的男人嘴角似乎勾起了一抹诡异的笑容。“什么契约?”他问道。
“索恩家族的祖先曾背叛了凯尔特部落,偷走了女妖的信物,”女人的身影越来越清晰,她的皮肤苍白如纸,嘴唇却红得像血,“为了赎罪,索恩家族必须世代向女妖献祭,用血脉滋养她的力量。否则,女妖将挣脱束缚,吞噬岛上所有的生命,甚至蔓延到大陆。”
“献祭?”伊莱亚斯后退一步,“叔父的死,也是因为献祭?”
女人点了点头。“他的血脉已经枯竭,无法再提供力量。现在,轮到你了。”她伸出苍白的手,朝着伊莱亚斯抓来,指尖带着刺骨的寒意。
伊莱亚斯下意识地躲闪,油灯掉落在地,火焰熄灭,大厅陷入一片黑暗。他摸索着爬起来,朝着楼梯跑去。他想起了西伦的话,东塔的门不能开,地窖不能靠近。那哪里才是安全的?他不知道,只能漫无目的地奔跑。
楼梯间里回荡着女人的脚步声,轻柔而缓慢,却总能紧跟在他身后。他跑上二楼,推开一间卧室的门,躲了进去。卧室里陈设简单,只有一张床和一个梳妆台。他反锁房门,靠在门板上大口喘气,心脏狂跳不止。
窗外的雾更浓了,透过窗户,他看到无数只乌鸦聚集在城堡的屋檐下,它们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红光,像是在等待一场盛宴。卧室里的温度越来越低,梳妆台的镜子上凝结起一层白霜,渐渐浮现出一些模糊的影像——那是索恩家族历代成员的惨死画面:有人被乌鸦啄食,有人被浓雾吞噬,有人在祭祀中流尽了鲜血。
伊莱亚斯捂住眼睛,不敢再看。他知道,叔父的日记没有说谎,女妖的传说也是真实的。他现在成了契约的下一个牺牲品,除非他能找到打破契约的方法。
他想起了叔父书房里的那本古凯尔特语手稿。或许,手稿里不仅有契约的记载,还有打破契约的方法。他决定冒险回到书房,寻找手稿。
他深吸一口气,打开房门,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楼梯间里空无一人,但那股刺骨的寒意依然存在。他沿着墙壁,一步步向书房走去,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
就在他快要到达书房门口时,身后传来了女人的声音:“你在找什么?是那本手稿吗?”
伊莱亚斯猛地回头,只见女人站在楼梯口,她的面容已经完全显露出来——那是一张极其美丽的脸,却毫无血色,眼睛里没有瞳孔,只有一片幽深的黑暗。“手稿里没有你想要的答案,”女人缓缓向他走来,“契约一旦订立,就无法打破。索恩家族的血脉,注定要为我所用。”
伊莱亚斯没有退路,他猛地推开书房的门,冲了进去。他记得手稿放在书桌的抽屉里,他扑到书桌前,拉开抽屉,果然找到了那本泛黄的手稿。他紧紧攥着手稿,想要翻开,却发现手稿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束缚着,无法打开。
“没用的,”女人走进书房,浓雾随之涌入,“没有我的允许,你永远也打不开它。”
伊莱亚斯看着她,突然想起了叔父日记里的一句话:“女妖的力量源于雾,雾散则力竭。”他环顾四周,看到书房的窗户是打开的,浓雾正从窗外涌进来。他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他抓起书桌上的一盏油灯,点燃后猛地扔向窗外。油灯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落在城堡外的草地上,火焰迅速蔓延开来。岛上的植被大多是干枯的灌木和野草,火势很快变大,浓烟滚滚,与岛上的浓雾交织在一起。
女人的脸色变了,她尖叫起来,声音尖锐刺耳,像是玻璃破碎的声音。“你在干什么?!”
“雾散则力竭,”伊莱亚斯大声说道,“你的力量来自浓雾,我要烧掉这些雾,让你彻底消失!”
火势越来越大,高温驱散了周围的浓雾,露出了晴朗的夜空。女人的身影开始变得透明,她的尖叫越来越微弱,最终化作一缕青烟,消失在空气中。那些聚集在屋檐下的乌鸦也受到了惊吓,纷纷四散飞走。
伊莱亚斯松了一口气,瘫坐在地上。他看着手中的手稿,发现束缚着它的无形力量已经消失。他翻开手稿,果然找到了打破契约的方法——女妖的力量依赖于浓雾,而火焰可以驱散浓雾,净化她的力量。同时,手稿中还记载,索恩家族的血脉虽然与契约绑定,但只要有一人愿意牺牲自己的血脉,就能彻底解除契约。
伊莱亚斯明白了,叔父并不是被动地成为牺牲品,他是故意让自己的血脉枯竭,为伊莱亚斯争取时间。而伊莱亚斯刚才的举动,不仅驱散了浓雾,也完成了叔父未竟的使命。
大火烧了整整一夜,直到第二天清晨才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浇灭。岛上的浓雾消散了,露出了久违的阳光。伊莱亚斯走出黑鸦堡,看到西伦正站在渡口,脸上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
“雾散了,”西伦喃喃自语,“百年了,雾终于散了。”
伊莱亚斯走到他面前,将那本手稿和叔父的日记交给了他。“契约已经解除了,黑鸦岛再也不会被雾和恐惧笼罩了。”
西伦接过手稿和日记,激动得热泪盈眶。“谢谢你,索恩先生。阿利斯泰尔先生没有看错人。”
伊莱亚斯没有留在黑鸦岛。他知道,这座城堡和这段经历,将成为他一生中最难忘的记忆。他回到了伦敦,将自己的经历写成了一篇长篇报道,刊登在报社的头版。报道一经发表,便引起了巨大的轰动,报社的销量也一飞冲天。
但伊莱亚斯并没有沉溺于名利。他知道,黑鸦堡的秘密虽然已经揭开,但世界上还有许多未知的恐惧和谜团等待着被发现。他继续做着专栏作家,只是他的文章里,多了一份对生命的敬畏和对勇气的赞颂。
多年后,当有人问起他在黑鸦岛的经历时,伊莱亚斯总会想起那个雾中的女妖,想起叔父的牺牲,想起那场驱散浓雾的大火。他会告诉人们:“恐惧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被恐惧支配。只要有勇气面对,再黑暗的迷雾,也终将被阳光驱散。”
而黑鸦岛,在浓雾消散后,成了一个风景优美的旅游胜地。黑鸦堡被修缮一新,向游客开放,人们在参观城堡时,总会听到导游讲述那个关于雾中女妖和索恩家族的传说,以及那个勇敢的作家,如何用勇气打破了延续百年的宿命契约。
只是,每当有游客在夜晚靠近城堡的东塔时,依然会感受到一丝莫名的寒意,仿佛有一双眼睛,在黑暗中默默注视着他们。而城堡屋檐下的乌鸦,也依然会在清晨和黄昏时聚集,发出阵阵啼鸣,像是在诉说着那段被雾锁尘封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