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娘之魂
乾隆二十三年,苏州府吴县的雨下了整月,青石板路缝里都浸着潮气。沈府西跨院的梨树下,新来的绣娘阿鸾总在深夜点一盏青油灯,针脚在素绢上游走,像要把满腔心事都绣进布里。
沈老爷沈砚山是本地有名的绸缎商,家中姬妾成群,却独对这阿鸾格外上心。阿鸾生得清丽,一双眼像浸在水里的墨珠,只是性子冷,除了绣活,平日里难得说几句话。府里下人私下议论,说这阿鸾的眉眼,倒有几分像十年前投湖的那位苏绣名家——苏晚娘。
苏晚娘当年以一手“游龙戏凤”绣技名动江南,沈砚山曾为求她一幅绣品,在她绣坊外等了三天三夜。后来两人暗生情愫,却因沈砚山已有正妻,苏晚娘不愿做妾,竟在一个雨夜投了胥江。此事当年闹得沸沸扬扬,只是随着时间推移,渐渐被人淡忘。
阿鸾进府的第三个月,沈府开始怪事频发。先是正房夫人的珍珠耳坠莫名断了线,珠子滚到西跨院便没了踪影;接着是下人们夜里路过梨树下,总听见有人低低唱着苏州小调,声音柔得像水,却透着说不出的冷。
最先撞见怪事的是丫鬟春桃。那天她起夜,路过西跨院时,瞥见灯影里有个穿月白旗袍的女子,正坐在梨树下绣活。可走近了看,院里空无一人,只有一盏青油灯在风里晃,灯芯上结着长长的灯花,像极了人的发丝。春桃吓得魂飞魄散,跑回房就发起了高烧,嘴里反复念叨着:“晚娘……苏晚娘……”
这事传到沈砚山耳朵里,他心里咯噔一下,却强装镇定,只说春桃是魇着了,叫人请了大夫来瞧。可夜里他躺在床上,总想起苏晚娘投湖前的模样——也是这样一个雨天,她穿着月白旗袍,站在胥江边,手里攥着一幅没绣完的“游龙戏凤”,眼里的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砚山,我这辈子,只做你的妻,不做你的妾。”
自那以后,沈砚山总往西跨院跑。阿鸾依旧沉默,只是绣活越发精湛,尤其是那幅“游龙戏凤”,龙鳞凤羽绣得栩栩如生,仿佛下一秒就要从绢上飞出来。沈砚山看着绣品,又看着阿鸾的侧脸,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阿鸾绣活时的手势,跟苏晚娘一模一样,连拈针的力度都分毫不差。
这天夜里,雨又下了起来,淅淅沥沥的,打在梨树上,发出沙沙的声响。沈砚山睡不着,披着外衣去了西跨院。院里的灯还亮着,阿鸾正坐在窗边绣活,背影在灯影里显得格外单薄。
“阿鸾,”沈砚山轻声唤她,“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
阿鸾没回头,声音淡淡的,却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回响:“我在等一个人,等他来取这幅绣品。”
“谁?”沈砚山追问。
阿鸾终于转过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可那双眼睛里,却映着十年前的月光:“沈砚山,你忘了吗?十年前,你在我绣坊外等了三天三夜,求我绣一幅‘游龙戏凤’,说要送给你最心爱的人。可我绣完了,你却再也没来取。”
沈砚山浑身一僵,血液仿佛瞬间冻住了。他看着阿鸾的脸,那张脸渐渐变得模糊,又慢慢清晰,最后竟变成了苏晚娘的模样——还是穿着那件月白旗袍,头发上别着一支银簪,簪头的珍珠已经失去了光泽,就像她当年眼里的光。
“晚娘……是你?”沈砚山声音发颤,一步一步往后退。
苏晚娘的鬼魂轻轻笑了,笑声里满是凄凉:“我投湖后,魂魄一直困在胥江里,直到上个月,你的绸缎船从江上过,我跟着船来了沈府。我看见你娶了一房又一房妾室,却再也没提起过我。沈砚山,你说过,要娶我做妻的,你怎么能忘了?”
“我没有忘!”沈砚山急得红了眼,“我只是……只是身不由己。我娶那些妾室,都是为了沈家的生意,我心里……”
“心里只有你自己!”苏晚娘打断他,声音陡然变尖,“你为了生意,能娶十个八个妾室;为了名声,能眼睁睁看着我投湖而不救!沈砚山,你可知我在江里待了十年,每一天都在想,你会不会来寻我?会不会还记得我?”
她说着,手里的绣花针突然飞了出去,直直扎向沈砚山的胸口。沈砚山躲闪不及,针尖刺入皮肤,一股寒意顺着血液蔓延开来,冻得他骨头都疼。
“这一针,是为我十年的等待。”苏晚娘的身影渐渐变得透明,“沈砚山,我不恨你娶了别人,我只恨你骗了我。你说过的话,就像绣在绢上的花,看着好看,一沾水就没了踪影。”
梨树上的雨珠突然大了起来,砸在青油灯上,灯芯“滋”的一声灭了。院里陷入一片黑暗,只有苏晚娘的声音还在空气里回荡:“我走了,这幅‘游龙戏凤’,就当是我最后送给你的礼物。往后,你好好活着,别再想起我了。”
沈砚山瘫坐在地上,胸口的针还在隐隐作痛。他摸出火折子,重新点亮油灯,却发现院里空无一人,只有那幅“游龙戏凤”摊在桌上,绢布上竟渗出了点点水渍,像极了人的眼泪。
第二天一早,沈砚山派人去西跨院找阿鸾,却发现房间里收拾得干干净净,阿鸾的东西都不见了,只有桌上放着一支银簪,正是苏晚娘当年戴的那支。
沈砚山拿着银簪,想起苏晚娘最后的话,突然老泪纵横。他让人把那幅“游龙戏凤”装裱起来,挂在自己的书房里,每天都要对着绣品坐上好几个时辰。
从那以后,沈府再也没闹过怪事,只是每到雨天,路过西跨院的人,还能听见梨树下传来低低的苏州小调,声音柔得像水,却再也没有了往日的寒意。
有人说,苏晚娘的魂魄终于放下了执念,去了该去的地方;也有人说,她还守在沈府里,看着沈砚山,直到他真正忘了她。
可只有沈砚山自己知道,他永远都不会忘。那个穿着月白旗袍的女子,那个在雨夜里投湖的绣娘,那个他欠了一辈子的人,会永远活在他的心里,像那幅“游龙戏凤”一样,永远鲜艳,永远不会褪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