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柯意识
青柯第一次有意识,是在宣和三年的春雨里。
那时她还是株刚冒芽的青桐,扎根在汴京城外十里的官道旁。雨丝绵密如愁绪,打湿了路过书生的青衫,也让她的嫩芽泛起透亮的绿。书生驻足避雨时,指尖轻轻碰了碰她的新叶,低声念了句“雨过天青云破处”,那点温度顺着叶脉钻进土里,竟成了她最早的记忆锚点。
此后三百年,她看着官道上车马更迭。南宋的商队载着丝绸瓷器匆匆而过,元兵的铁骑踏碎过晨露,明初的驿卒背着文书在树下歇脚。她的树干渐渐粗壮,枝桠延伸出半亩阴凉,年轮里藏着无数路人的低语——有赶考举子的壮志,有离乡戍卒的乡愁,也有逃荒妇人抱着孩子的呜咽。直到正德年间一个雪夜,她听见了那声啼哭。
是个被遗弃的女婴,裹在单薄的襁褓里,哭声细弱得像风中残烛。雪粒子打在襁褓上,很快积了层白霜。青柯看着女婴冻得发紫的小脸,突然有了个念头。她催动扎根在冻土下的根须,悄悄缠上附近农户晒在屋檐下的旧棉絮,又让枝头未落的最后几片枯叶,拼成温暖的窝,将女婴护在中间。
那夜过后,女婴被路过的郎中抱走,青柯却发现自己有了变化。她能清晰地听见林间的虫鸣,能让枝头的新叶提前萌发,甚至能在月光下,化出个模糊的人形——青衣布裙,发间别着片梧桐叶,只是指尖还带着树皮的纹理。
她给这个人形取了个名字,叫青柯。
日子一天天过,青柯渐渐摸清了自己的本事。她能让干旱的土地冒出清泉,能让生病的草木恢复生机,却从不敢靠近人群。直到万历十七年,一个叫苏墨的画师路过。
苏墨是个落魄画师,背着半旧的画夹,在树下支起画架。他没画远处的炊烟,也没画路过的车马,偏偏对着青柯的树干细细描摹。“这树有意思,”他对着树干喃喃自语,“枝桠里藏着股灵气,像是……在看我。”
青柯的心猛地一跳,慌忙收敛起周身的气息。可苏墨像是察觉到什么,每天都来树下作画。他会带些干粮,坐在树根上吃,偶尔还会跟青柯说话,说他赶考落榜的失意,说他对江南水乡的向往,说他想画出“万物有灵”的模样。
有天傍晚,暴雨突至,苏墨来不及收拾画夹,眼看宣纸就要被雨水打湿。青柯急了,悄悄让头顶的枝叶聚拢,织成一片密不透风的绿伞。苏墨抬头看着头顶纹丝不动的树冠,又看了看四周被雨水冲刷的草木,眼中满是惊奇。他放下画夹,对着青柯深深作揖:“多谢树仙庇佑。”
青柯的脸颊瞬间发烫,枝头的叶子轻轻颤动。那是她第一次被人识破身份,却没有害怕,反而有股暖意从心底蔓延开来。
从那以后,苏墨不再只是作画。他会给青柯讲城里的新鲜事,会把画好的画挂在树枝上,说“给树仙解闷”。青柯也会悄悄回应——苏墨口渴时,树根旁会冒出一汪清泉;他熬夜作画时,枝头会落下带着露水的花瓣,替他驱散蚊虫。他们就这样相伴了三年,苏墨的画技日渐精进,画里的青桐树,也越来越有神韵。
变故发生在万历二十年。那天苏墨没有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群拿着斧锯的差役。为首的官差拿着文书,高声宣读:“奉知府大人令,此树挡了官道扩建之路,即刻砍伐!”
青柯的心瞬间沉到谷底。她看着差役们举起斧头,想要催动根须反抗,却发现自己的灵力突然变得微弱——原来苏墨为了让她更好地吸收灵气,前几日给她浇了掺了自己精血的水,此刻她的灵力与苏墨相连,苏墨若出事,她也会受影响。
斧头砍在树干上,剧痛顺着年轮蔓延开来。青柯的人形在树影里闪现,泪水混着树汁滚落。就在这时,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苏墨骑着一匹瘦马赶来,身上还带着伤。“住手!”他从马背上摔下来,扑到树干前,“这树不能砍!它是……”
官差不耐烦地推开他:“一个穷画师,也敢管官府的事?”说着就要让人把苏墨拖走。青柯看着苏墨被差役按在地上,嘴角渗出血迹,终于爆发了。她催动所有灵力,根系破土而出,缠住差役的脚踝,枝头的尖刺瞬间长到半尺长,对着官差们挥舞。
差役们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逃走了。苏墨撑着身子站起来,走到青柯面前,伸手想要触碰她的人形,却发现她的身影越来越淡。“你没事吧?”他声音颤抖,“我听说知府要砍树,就立刻赶回来了,路上遇到劫匪,耽误了……”
青柯摇了摇头,指尖轻轻碰了碰他的脸颊。她的灵力快要耗尽了,人形渐渐消散,只剩下树干上的一道深深的斧痕。“苏墨,”她的声音在树影里回荡,“我要睡一阵了……等我醒了,你还会来给我画画吗?”
苏墨抱着树干,泪水滴在斧痕上:“我等你,一直等。”
那之后,苏墨再也没有离开过。他在树下搭了间茅草屋,每天给青柯浇水、施肥,对着树干说话,就像以前一样。春去秋来,树干上的斧痕渐渐愈合,却始终没有新叶萌发。有人说,这树已经死了,劝苏墨离开,苏墨却只是摇头。
就这样过了十年,苏墨从青年变成了中年,鬓角有了白发。那天他像往常一样坐在树下作画,画的是当年初见青柯时的春雨。突然,他感觉头顶有片叶子落在肩上。抬头一看,光秃秃的枝头,竟冒出了一点新绿。
苏墨手中的画笔掉在地上,他站起身,看着枝头的新叶,泪水再次滚落。“青柯,”他声音哽咽,“你醒了。”
新叶渐渐舒展,很快,整棵树又恢复了往日的生机。月光下,青衣布裙的少女再次出现在树影里,指尖的树皮纹理已经消失,只是发间的梧桐叶,还是当年的模样。
“苏墨,”青柯笑着走过来,握住他的手,“我睡了好久,你画的画,我都看见了。”
苏墨看着她的眼睛,里面映着月光,也映着他的身影。“以后,我天天给你画,画遍天下的美景。”
那天夜里,茅草屋的灯亮了一夜。有人路过,听见屋里传来笑声,还有画笔在宣纸上滑动的沙沙声。
后来,人们常常看见,一个中年画师和一个青衣少女,在官道旁的青桐树下作画。画师画得认真,少女看得专注,风吹过枝头,梧桐叶沙沙作响,像是在诉说着三百年的等待与陪伴。
再后来,青柯的故事渐渐传开,有人说她是树仙,有人说她是痴情的妖。可无论人们怎么说,那棵青桐树,始终扎根在官道旁,枝繁叶茂,守护着茅草屋里的画师,也守护着那段跨越人妖的深情。
直到苏墨去世那天,青柯将他葬在树下。她没有再化为人形,只是让枝头的梧桐叶,永远保持着翠绿的颜色,像是在告诉世人,有些陪伴,即便跨越生死,也不会消散。
如今,汴京城早已换了模样,官道也变成了宽阔的马路。可那棵青桐树,却依然挺立在路边,树干粗壮,枝桠参天。偶尔有路人在树下歇脚,会听见风吹过树叶的声音,像是有人在轻声诉说,诉说着一个关于等待与守护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