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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氏点头应着,亲自送太医到门口,又细细问了煎药的注意事项,才转身回房。孩子睡得不安稳,小手胡乱抓着,她赶紧握住那只滚烫的小手,柔声道:“殿下别怕,母妃在呢。”

太子迷迷糊糊哼唧了两声,额头的凉帕滑了下来,她俯身重新盖好,鼻尖不小心碰到孩子的脸颊,烫得她心口一紧。正想叫侍女再换盆凉水,却见门外闪过个黑影,她心头一凛,悄声走出去,见是负责守夜的太监,压低声音问:“刚才是谁在门口晃?”

太监慌忙跪下:“回娘娘,是小的见灯暗了,想进来添根蜡烛。”

杭氏盯着他看了片刻,那太监头埋得更低,手却不自觉地攥紧了袖管。她没再追问,只道:“添完蜡烛就守好外间,没传唤不准进来。”

回房时,太子又开始呓语,她坐在床边轻轻拍着,目光落在墙角那盆刚换的薄荷上——早上她还见叶片鲜绿,此刻却蔫了大半。这薄荷是她特意找来给孩子安神的,娇气得很,沾不得脏气。

她指尖划过蔫掉的叶子,忽然想起今早送药来的小宫女,指甲缝里似乎沾着点黑泥,当时没在意,现在想来……她不动声色地将薄荷盆挪到了床后,转身时脸上又堆起温柔,继续给孩子掖好被角,只是握着孩子的手,悄悄用了点力。

夜渐深,药气混着淡淡的薄荷味在屋里弥漫。太子的烧似乎退了些,呼吸平稳了些。杭氏靠在床边打盹,听见窗外有虫鸣,恍惚想起孩子没生病前,总爱缠着她捉萤火虫,那时多好。她轻轻吻了吻太子滚烫的额头,心里默念:等你好起来,母妃再带你去捉萤火虫,这次一定捉满一罐子。

门外的风卷着落叶沙沙响,她睁开眼,借着月光看见窗纸上印着个晃动的影子,像极了下午那个太监的身形。她没出声,只将太子往怀里拢了拢,另一只手慢慢摸到枕头下——那里藏着把小巧的银簪,是孩子周岁时皇上赏的,尖儿磨得很利。

这夜还长着呢。她望着帐顶的缠枝纹,眼神在昏暗中渐渐变得清明,像结了层薄冰的湖面,看着平静,底下却藏着不声不响的力道。

一连几夜漏更深,东宫寝殿里只剩下烛火摇曳的微光。杭氏都坐在朱见济的床榻边,看着儿子烧得通红的小脸,听着他时而急促时而微弱的呼吸,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着,疼得发紧。

她伸出手,指尖刚触到孩子滚烫的皮肤,就猛地缩了回来,眼眶瞬间红了。这些日子,太医换了一个又一个,药方煎了一副又一副,可儿子的病不仅没好转,反而一日重过一日。白日里她还能强撑着在人前维持镇定,指挥宫女太监们忙碌,可到了这万籁俱寂的深夜,那些被她刻意压下去的念头,便像潮水般涌了上来。

“报应……这是报应啊……”她喃喃自语,声音发颤。

这些年在宫里摸爬滚打,为了让儿子稳稳坐住太子之位,她手上沾了多少人的血,心里比谁都清楚。那个被她诬陷偷了太子玉佩、最后被杖毙的小宫女;那个知道太多内情、“失足”落入御花园池塘的太监;还有那些明里暗里被她用汤药、用流言扳倒的对手……一个个面孔在她眼前闪过,模糊又清晰。

她曾以为只要心够狠、手够辣,就能护着儿子走到最后,可如今看着儿子奄奄一息的模样,她第一次感到了恐惧。是不是老天爷看她作恶太多,要拿她最宝贝的儿子来报应?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让她浑身发冷,连牙齿都开始打颤。

“老天爷,求您了……”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对着窗外的夜空磕了个头,额头重重撞在冰冷的地砖上,“是我错了,都是我的错!要罚就罚我,别为难我的济儿!他还小,他什么都不知道啊!”

泪水顺着脸颊滑落,砸在地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她从未如此卑微过,可此刻为了儿子,别说下跪祈求,就是让她付出性命,她也愿意。

“求您保佑济儿好起来,只要他能好,我……我往后一定多行善事,弥补从前的过错……”她哽咽着,一遍遍地重复,声音在空旷的寝殿里回荡,带着几分绝望的虔诚。

磕了不知多少个头,直到额头隐隐作痛,她才撑着身子站起来,扶着床沿喘息。可心里的恐慌并未散去,她知道,光靠祈求远远不够。

“来人。”她扬声唤道,声音里还带着未散的颤抖,却已多了几分决绝。

守在外间的贴身太监连忙进来:“娘娘有何吩咐?”

杭氏抹去脸上的泪痕,眼神重新变得锐利:“你立刻派人出宫,去打听江湖上所有有名的能人异士,不管是懂医术的、会针灸的,还是有别的本事的,只要能治病救人,都给我请来!告诉他们,只要能治好太子,金银珠宝、高官厚禄,我都能给!”

太监愣了一下,迟疑道:“娘娘,太医院的太医们都束手无策,江湖术士……怕是未必靠谱吧?”

“靠谱不靠谱,都要试试!”杭氏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现在是救命的时候,管不了那么多了!哪怕只有一丝希望,也不能放过!”

她必须抓住所有可能,哪怕那些人来路不明,哪怕可能引来非议,只要能救儿子,她什么都不在乎。

太监不敢再劝,连忙应道:“是,奴才这就去办!”

看着太监匆匆离去的背影,杭氏重新坐回床榻边,握住儿子滚烫的小手。烛火映在她脸上,一半是母性的温柔,一半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狠厉。

她不知道自己的祈求能否被听见,也不知道那些江湖异士能否带来希望,但她知道,为了儿子,她必须撑下去,哪怕前方是刀山火海,她也得闯一闯。

窗外的夜色依旧浓重,而东宫的这场救赎与挣扎,才刚刚开始。

东宫偏殿里,十几个江湖术士排着队等候诊脉,有的背着插满银针的布囊,有的捧着画满符咒的木盒,还有的自称能与鬼神对话,嘴里念念有词。杭氏坐在主位上,看着他们轮番给太子诊病,又开出那些或古怪或晦涩的药方,心一点点往下沉。

三天过去了,太子的高热依旧不退,甚至开始说胡话。太医院的太医们束手无策,这些江湖术士的法子也不见效,药汁一碗碗灌下去,孩子的小脸却越来越白,呼吸越来越弱。

这时,贴身宫女匆匆进来,附在她耳边低声道:“娘娘,刚从太后宫里传来的消息——太后醒了。”

杭氏捏着茶盏的手指猛地收紧,青瓷杯沿硌得掌心生疼。她冷笑一声,眼底翻涌着不加掩饰的怨毒:“哼,我儿在这里命悬一线,她倒醒得及时,真是命硬。”

宫女怯怯地接了句:“娘娘,民间都说……命太硬的人,是会克子孙的。”

这句话像火星落在干柴上,瞬间点燃了杭氏心中的戾气。她猛地拍案而起,茶盏摔在地上碎裂开来:“对!一定是她!凭什么她醒了,我儿却躺在这里等死?肯定是她的命硬,克得我儿醒不过来!”

她在殿内焦躁地踱步,发丝有些散乱,眼神却越来越狠:“之前那些人只会装神弄鬼,去!给我找真正有本事的巫师来!要会做法的,能驱邪破煞的!我就不信治不了这邪祟,冲不散这晦气!”

宫女被她的样子吓得缩了缩脖子,连忙应道:“是,奴婢这就去办,这就去寻最厉害的巫师来!”

杭氏走到窗边,望着太后寝宫的方向,指甲深深掐进窗棂的木纹里。阳光透过窗纸照进来,在她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一半是母亲的绝望,一半是困兽般的疯狂:“太后?哼,若真是你克我儿,就算你是太后,我也绝不放过——”

话音未落,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却是守在太子床边的嬷嬷慌张跑来:“娘娘!不好了!太子他……他刚才咳了血!”

杭氏瞳孔骤缩,疯了似的往内殿冲去,把那些还在磨蹭的术士狠狠甩在身后,嘴里只反复念着:“快!再去催!让那些巫师立刻、马上进宫!晚了一步,我拆了他们的骨头!”

杭氏冲进内殿时,太子刚被嬷嬷喂了口温水,嘴角还挂着血丝,小脸白得像张纸。她扑到床边,手指抖得碰不上孩子的额头,眼泪劈里啪啦砸在锦被上:“我的儿……你可不能有事啊……”

殿外传来一阵喧哗,巧儿连滚带爬地闯进来:“娘娘!找到一位据说能通阴阳的巫师!说能驱邪还魂,已经在殿外候着了!”

杭氏猛地抬头,眼底血丝密布:“让他滚进来!要是治不好殿下,本宫扒了他的皮!”

巫师穿着件灰扑扑的道袍,手里摇着铃铛,刚进门就被杭氏的气势吓得一哆嗦。他定了定神,围着床榻转了三圈,突然将铃铛往地上一摔,掏出张黄符往烛火上一点:“此乃厉鬼缠身!需用至亲精血作引,方能驱散邪祟!”

杭氏想也没想,抓起桌上的银簪就往手腕划去,鲜血瞬间涌了出来:“用我的!快!”

嬷嬷惊呼着想去拦,却被她狠狠推开:“别碰我!只要能救殿下,这点血算什么!”

黄符沾了血,在巫师手中诡异地燃了起来,灰烬飘到太子脸上时,孩子突然呛了口气,竟缓缓睁开了眼。杭氏喜极而泣,正要抱他,太子却眼神涣散地指着门口:“奶……奶……”

众人一愣,只见太后拄着拐杖,在宫万贞儿搀扶下站在门口,脸色比太子还要苍白。她看着床榻上的曾孙,嘴唇翕动着说不出话,拐杖“咚”地戳在地上:“让……让我看看孩子……”

杭氏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站起来挡在床前:“你来干什么?!是不是你这老东西克的他!”

太后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杭氏的手都在颤:“你……你简直不可理喻!太子是皇家血脉,轮得到你这妇人胡来?”

“我妇人?”杭氏冷笑,将手腕的血往太子脸上抹了点,“我用精血救我儿,总比某些人只会站着说风凉话强!”

就在这时,太子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咳出的血溅到了杭氏的衣袖上。巫师脸色骤变:“不好!邪祟被惊动了!需用纯金器物镇压!”

杭氏立刻嘶吼:“把本宫的金簪、金镯全拿来!不够就去库房搬!”

太后却突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威严:“不必了。”她解下脖子上的金项圈,那是先皇赐的,上面镶着颗鸽血红宝石,“用这个,比什么都管用。”

金项圈刚碰到太子胸口,孩子的咳嗽竟真的停了。杭氏愣住了,看着太后枯瘦的手轻轻抚过太子的脸颊,动作比她还轻柔。

巫师擦了把汗:“是……是皇家龙气镇住了邪祟!老夫人的项圈有先皇庇佑啊!”

杭氏抿紧嘴唇,没再反驳。阳光从窗棂钻进来,照在太后的白发上,也照在她手腕的伤口上,血珠顺着指尖滴在锦被上,像朵诡异的花。她突然觉得,或许自己错了——这深宫之中,最狠的从来不是厉鬼,是藏在血脉里的牵绊,也是藏在心底的执念。

万贞儿的目光落在太子蹙起的眉头上,那褶皱里似乎还藏着往日的嚣张。她忽然想起不久前,太子仗着自己的身份,在御花园里拦住她和朱见深,指着朱见深的鼻子骂他“卑贱的野种”,说要让父皇把他赶出宫去。那时的太子,下巴抬得老高,眼神里满是不屑,仿佛整个皇宫都是他的游乐场,谁都得看他的脸色。

还有一次,朱见深好不容易攒了些碎银,想给她买支好看的珠钗,却被太子撞见。太子一把抢过银子,扔在地上用脚碾,还让身边的太监把朱见深推倒在泥水里,笑得前仰后合。那时的他,哪里有半分病弱的样子,活脱脱一个被宠坏的小霸王,凶神恶煞的模样,让她现在想起来还觉得牙痒。

可眼下呢?

太子躺在床上,脸色白得像张纸,连呼吸都带着气若游丝的虚弱。那些嚣张跋扈的气焰,那些颐指气使的神态,早被病痛磨得一干二净。他无意识蹙着眉,或许是梦里还在耍着往日的威风,可现实里,却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

万贞儿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带着些冷意的弧度。

报应,这不就来了吗?

她想起自己被太子刁难时的委屈,想起朱见深被推倒在泥水里的狼狈,心里那点因同情而起的波澜,瞬间被这迟来的“报应”冲得七零八落。

或许是老天爷也看不惯他往日的作威作福,才让他落得这般境地。万贞儿轻轻哼了一声,眼神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快意。她转过头,不再看床上的太子,仿佛多看一眼都是多余。

窗外的风卷起落叶,打着旋儿飘过窗棂,像是在为这场迟来的“报应”伴奏。万贞儿拢了拢衣袖,心里竟生出一种奇异的平静——原来看着那些嚣张到极点的人跌落尘埃,是这样一种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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