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风寨的大堂是用整根松木搭成的,梁柱上缠着褪色的红绸,墙角堆着抢来的绸缎和瓷器,空气中弥漫着酒气与皮革的混合气味。长头发的巫师披着件绣满符咒的黑袍,枯瘦的手指捻着串骷髅头手串,听到大当家的话,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精光。
“大当家掳来的定是绝色,”巫师声音尖细,像指甲刮过木头,“这等贵人,可得好好供奉着。”
大当家回标坐在虎皮交椅上,身形确实如名号般魁梧,肩宽背厚,古铜色的脸上刻着几道风霜刀痕,虽已四十有五,眼神却依旧锐利如鹰。他把玩着腰间的狼牙佩,粗声笑道:“醒着时瞧着是个硬骨头,摔下马时额头磕了血,倒添了几分艳色。”他转头看向身旁的二当家,“老三,你去看看备好的房间,别让兄弟们冲撞了。”
二当家三十出头,生得俊朗,只是眉梢带着股桀骜气,闻言咧嘴一笑:“大哥放心,早收拾好了西厢房,比咱寨里的婆娘住得还体面。”
巫师这时已领了命,转身时与一个提着药箱的女子擦肩而过。那女子穿着粗布衣裙,眉眼却藏着股说不出的清丽,正是他带来的“医师”。两人一前一后走向西厢房,黑袍与布裙的影子在泥地上拖得很长,像两条伺机而动的蛇。
西厢房里,万贞儿躺在铺着粗布褥子的木板床上,发髻散乱,额角的伤口已凝结成暗红的血痂,可即便昏迷着,那挺直的鼻梁、紧抿的唇线,依旧透着股难以掩饰的贵气。巫师和女子站在床前,目光落在她脸上时,同时屏住了呼吸。
“是她……”女子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伸手抚向万贞儿的鬓角,指尖却在半空中停住。
巫师猛地攥住她的手腕,黑袍下的肩膀微微发抖:“当年冷院的账,今天该算了。”巫师是正好是当年的老妪。
两人相视一眼,眼底都燃起了同一种火焰——那是积压了多年的怨毒,是被践踏过的恨意,是终于等到复仇时机的狂喜。巫师从怀里掏出个黑布包,里面是几枚锈迹斑斑的银针;女子打开药箱,最底层压着个小瓷瓶,瓶身贴着张泛黄的纸,上面写着“迷魂散”。
“她醒了,怕是认不出你我了。”巫师的声音压得极低,像毒蛇吐信,“当年要不是她,咱们俩也不至于流落到与山贼为伍,如今……”
“如今,该让她尝尝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滋味。”女子接过话头,拿起那瓶迷魂散,对着昏沉的万贞儿晃了晃,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
窗外的风穿过寨墙的缝隙,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像是在为即将到来的劫难哀嚎。而床上的万贞儿,睫毛忽然轻轻颤了颤,仿佛预感到了什么,眉头在昏迷中微微蹙起。
西厢房的油灯忽明忽暗,将万贞儿昏迷的脸照得斑驳。巧儿蹲在床边,指尖划过她额角的血痂,那点暗红在她眼底烧起一簇火。
“她醒了,怕是也认不出你我了。”巫师裹着黑袍,声音压得像墙角的青苔,黏糊糊地贴着地面。
巧儿猛地回头,粗布裙摆扫过地上的药渣,发出窸窣的响。“认不出才好。”
巫师的喉结滚了滚,没接话。当年因为逃亡,一条腿生生废了。
“真是想不到,她也有今天。”巧儿笑了起来,笑声在空荡的屋里撞出回音,带着股说不出的怨毒,“金尊玉贵的贵妃娘娘,如今还不是任我们拿捏?这次,我定让她尝尝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滋味。”
她忽然转向巫师,眼里闪着疯狂的光:“巫师,当年你在破庙里承诺过我,说有朝一日能让我遂了心愿。现在,我要你把我和她的面相对换,你能做到吗?”
巫师的脸在灯影里忽明忽暗,枯瘦的手指掐着诀:“这可不是小事。换脸需借子时的阴力,还要以你我精血为引,得耗尽我半生修为。”他盯着巧儿,“你真想好了?换了脸,她的荣华富贵未必能稳稳当当落在你手里,可你要承受的反噬,半点不会少。”
“我不管!”巧儿抓住他的胳膊,指甲几乎嵌进他的皮肉,“我受够了这粗布麻衣,受够了看人脸色!我要穿她的绫罗绸缎,住她的金砖宫殿,让那些当年踩过我的人,都给我磕头!”
巫师沉默片刻,终是点了头:“今晚子时阴气最盛,是换命的好时机。你若真有胆量,就备好三炷香,一碗无根水。”他从怀里摸出个布满裂纹的龟甲,“我刚掐算过,成与不成,全看天意。”
三更的梆子声从寨门传来时,巧儿已在屋中摆好了香案。三炷香燃得笔直,青烟拧成一股,直直往房梁上钻。巫师披散着长发,围着床跳着古怪的舞步,嘴里念着晦涩的咒语,黑袍扫过地面,带起一阵尘土。
大当家和二当家正在前堂喝庆功酒,猜拳声隔着几道墙传过来,谁也没留意西厢房的异动。
“时辰到了!”巫师猛地停住舞步,从袖中掏出两把银匕,匕尖泛着幽蓝的光。他先抓住巧儿的手,在她指尖划开一道小口,鲜血滴进碗里的无根水中,瞬间散开。接着,他又走到床边,在万贞儿的指尖也划了一下,两滴血在碗中相遇,竟像活物般纠缠起来。
巧儿盯着那碗血水,呼吸越来越急。巫师将血水分成两半,一半灌进万贞儿嘴里,一半递给巧儿。“喝下去,凝神。”
巧儿仰头饮尽,喉间泛起腥甜。巫师举起银匕,对着两人的脸虚空一划,口中咒语陡然加快。油灯“噗”地一声暗下去,屋里陷入一片漆黑,只有两道人影在地上扭曲、重叠,发出细碎的呻吟。
不知过了多久,灯芯重新亮起时,巧儿缓缓睁开眼。她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脸,指尖触到的不再是粗糙的皮肤,而是细腻温润的触感——那是万贞儿的脸!
她冲到铜镜前,镜中的人眉如远黛,眸若秋水,纵然额角带伤,也难掩那份天生的雍容。巧儿笑了,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再看床上,原本的万贞儿缓缓睁开眼,眼神茫然地扫过四周。当她看到镜中那个穿着粗布衣裙、面色蜡黄的自己时,瞳孔骤然收缩,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巧儿早已在她醒来前,喂了哑药。
“成了……”巫师瘫坐在地,嘴角溢出鲜血,“这是逆天改命,巧儿,你记着。”他喘着气,声音虚弱却带着警告,“你若仗着这张脸行恶事,惹得天怒人怨,必有天劫降临。到那时,神仙也救不了你。”
巧儿摸着自己的脸,哪里听得进这些。她走到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那张属于自己的、此刻写满惊恐的脸,冷笑一声:“天劫?就算有天劫,也该先劈了她这占尽荣华的贵人!”
窗外的月亮被乌云遮住,寨子里的狗忽然狂吠起来,像是在预警着什么。而西厢房内,两张被调换的脸,正朝着截然不同的命运,缓缓走去。
子时刚过,黑风寨的狗吠声渐渐歇了,只有巡逻的喽啰提着灯笼在寨墙上来回晃悠,灯笼的光晕在地上拖出长长的影子,像一道道笨拙的守卫。巧儿借着黑袍的掩护,猫着腰溜出西厢房,檐角的月光落在她脸上——那是万贞儿的脸,此刻却因紧张而泛着异样的潮红。
“巫师,你且等着。”她在墙角找到蜷缩着喘息的巫师,声音压得极低,指尖因用力而掐进对方的胳膊,“不出三月,我定派人来接你。到了宫里,绫罗绸缎、山珍海味,保你享不尽的荣华。”
巫师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盯着她,嘴角还挂着血沫——换脸术耗尽了他大半修为,此刻连站都站不稳。“记住你的话……”他咳了两声,从怀里摸出个护身符塞给她,“这东西能挡些邪祟,路上……小心。”
巧儿接过护身符塞进袖中,转身就往寨后的密道钻。那密道是她平日里给后山采药的药农指路时发现的,仅容一人侧身通过,洞壁上长满了湿滑的苔藓,好几次她都差点滑倒。黑暗中,她能闻到自己身上粗布衣裙的霉味,可一想到镜中那张雍容的脸,脚下便生出力气——从今天起,她就是万贞儿了,是能让皇上牵肠挂肚、让六宫嫔妃忌惮的贵妃。
钻出密道时,天边已泛起鱼肚白。山风卷着寒气刮过来,她打了个寒颤,这才想起自己只穿了件单衣。可一摸脸,那细腻的触感提醒着她如今的身份,便咬着牙往官道的方向走。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忽然听到远处传来马蹄声,还有人喊着“贵妃娘娘”的名字,声音越来越近。
巧儿心里一紧,下意识地想躲,却猛地想起自己现在的模样。她定了定神,故意往路中间一站,身子晃了晃,装作虚弱的样子。
“在那儿!”一队骑兵疾驰而来,为首的正是李砚。他看到路边那个穿着粗布衣裙、额角带伤的女子,虽衣衫褴褛,可那张脸分明就是万贞儿!
“贵妃娘娘!”李砚翻身下马,快步冲上前,看到她额角的血痂和冻得发紫的嘴唇,眼眶瞬间红了,“您受苦了!属下救驾来迟!”他转身对身后的士兵厉声道,“给我包围黑风寨!这群山匪竟敢掳掠贵妃,定要让他们血债血偿!”
巧儿心头猛地一跳,若是李砚真的攻进寨里,西厢房那个“自己”岂不是要被发现?她立刻抬手按住李砚的胳膊,声音因刻意压制而显得有些发紧:“李公子,且慢!”
李砚一愣,看向她:“娘娘?”
“快撤兵回来。”巧儿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沉稳,模仿着万贞儿平日处理事务时的果决,“我们赶紧回去,不用再节外生枝了。”她顿了顿,眼角余光扫过黑风寨的方向,那里的山形陡峭,确实易守难攻,便顺着话头往下说,“他们这群土匪霸占山头多年,此处地势险要易守难攻,若是强攻,怕是会有伤亡。我们刚经历一场劫难,不宜再损兵折将,还是先回京城从长计议。”
她说得条理清晰,目光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这正是万贞儿平日里决断大事时的模样。李砚虽有些不甘,却也觉得有理,毕竟贵妃的安全才是头等大事。他躬身道:“娘娘说得是。”随即转身对士兵下令,“即刻收兵!保护娘娘,马上赶回京!”
巧儿暗暗松了口气,被李砚扶上坐骑时,手心已沁出冷汗。她知道,刚才那番话是赌对了——万贞儿向来以大局为重,绝不会为了泄愤而让手下白白送命。
坐在颠簸的马背上,巧儿紧紧攥着披风的系带,感受着身下骏马的体温和周围士兵敬畏的目光,心头的狂喜几乎要溢出来。她偷偷掀起披风一角往后看,黑风寨的影子越来越小,像个被她踩在脚下的泥团。
队伍行至湘江渡口时,遇上了前来接应的京营铁骑。为首的将领看到巧儿,翻身下马跪地:“末将参见贵妃娘娘!皇上听闻娘娘遇劫,已亲率禁军往这边赶,预计明日便能汇合。”
巧儿坐在马背上,努力挺直脊背,学着万贞儿平日里的样子,淡淡道:“有劳将军了。”她不敢多说,怕言多必失,只在心里盘算着——皇上要来?那个坐拥天下的男人,很快就要看到“她”了。
当晚,队伍在渡口的驿站歇脚。巧儿被安排在最里间的上房,桌上摆着精致的点心和热腾腾的参汤。她看着铜镜中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小心翼翼地用温水擦拭,生怕弄花了这来之不易的容貌。忽然听到门外传来士兵的对话,说张迁公公坠崖后至今下落不明,多半是凶多吉少了。
巧儿端着参汤的手顿了顿,随即冷笑一声——那个跛脚的老太监,死了才好,省得他认出自己的破绽。
第二日清晨,朱见深的仪仗果然到了。巧儿刚走出驿站,就看到那个穿着龙袍的男人快步朝她走来,眼神里的焦灼与疼惜几乎要将人融化。“贞儿!”朱见深一把抓住她的手,指尖颤抖着抚过她额角的伤口,“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巧儿被他眼中的情绪惊得心头一跳,下意识地想抽回手,却又立刻稳住——这是皇上,是她如今要牢牢抓住的人。她抬起眼,模仿着万贞儿的神态,轻轻回握住他的手,声音带着哭腔:“皇上……臣妾好想你……”
朱见深将她紧紧拥入怀中,力道大得几乎要将她揉碎:“是朕不好,让你受了这么多苦。”他松开她,仔细打量着她,忽然皱起眉,“你的声音……好像有些不一样?”
巧儿的心瞬间提到嗓子眼,连忙低下头,用帕子擦了擦眼角:“许是受了惊吓,又染了风寒,嗓子有些哑了。”她偷偷抬眼,看到朱见深眼中的疑虑渐渐散去,才松了口气。
回宫的路上,朱见深几乎片刻不离地守着她,问她遇劫的经过。巧儿便捡着自己知道的说,说山匪如何凶悍,说自己如何趁乱逃跑,至于荣尚书的账册、张迁的下落,只字不提——那些事,她一个“刚从匪窝逃出来的弱女子”,怎会知晓?
朱见深果然没有起疑,只一个劲地自责,说要好好补偿她。巧儿靠在他肩头,感受着龙袍上绣线的粗糙触感,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马车碾过官道的石子路,发出规律的声响,像在为她敲打着胜利的鼓点。
她不知道,此刻的黑风岭悬崖下,张迁正从昏迷中醒来。他摔断了腿,浑身是血,却死死护着怀里那包被血浸透的账册。崖顶的阳光透过枝叶照下来,落在他苍白的脸上,他动了动干裂的嘴唇,发出微弱的声音:“娘娘……奴才……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