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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贞儿(巧儿)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外,朱见深仍握着那支朱笔,指尖却冰凉。他忽然扬声:“李德全。”

近侍太监李德全从屏风后快步走出,躬身待命:“奴才在。”

“去,悄悄跟着贵妃,看她回寝殿后,都见了些什么人,做了些什么。”朱见深的声音压得极低,目光锐利如鹰,“记住,别让她察觉。”

李德全心头一凛,虽不知皇上为何突然如此吩咐,却不敢多问,忙应声:“奴才遵旨。”

待李德全退下,朱见深才缓缓起身,走到方才万贞儿站过的地方。地上还残留着一缕极淡的香气,不是万贞儿惯用的苦杏仁香,倒像是淑妃宫里的茉莉香膏味。他俯身拾起方才被裙摆扫落的奏折,正是那本提及“软筋散”的西域贡品清单——昨日他已批注“留中”,怎会突然出现在案几边缘?

指尖划过“软筋散”三个字,朱见深的眉峰拧成了疙瘩。万贞儿虽性子烈,却从不用这等阴私手段。当年吴氏因妒恨打了她一巴掌,她也只是跪在他面前,红着眼说“臣妾不怕疼,就怕皇上信了旁人的话”,何曾想过用药物害人?

正思忖间,殿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李德全去而复返,脸色有些古怪:“皇上,奴才……奴才刚走到长信宫门口,就见淑妃娘娘的侍女在宫墙外徘徊,见贵妃回宫,便塞了个小纸团给贵妃身边的小莲。”

朱见深的心沉了沉:“看清纸团上写了什么?”

“奴才不敢靠太近,只瞧见侍女比了个‘三’的手势。”李德全压低声音,“而且……奴才方才路过太医院,听院判说,贵妃娘娘今早并未请脉,也没说过偶感风寒的事。”

果然有问题。

朱见深走到窗边,望着长信宫的方向。那里宫墙高耸,檐角的铜铃在风中轻响,看似平静无波,底下却不知藏着多少暗流。他忽然想起前日万贞儿生辰,他亲手为她簪上一支白玉簪,她当时嗔怪“老气横秋”,却日日戴着,今日发间却换成了淑妃的珍珠钗——这绝非无意。

“李德全,”他忽然开口,声音冷得像冰,“你还记得吗?贞儿十三岁那年,随朕在南宫被囚,冬日里冻得发颤,却总把唯一的棉被让给朕,自己抱着膝盖坐到天亮。”

李德全愣了愣,随即点头:“奴才记得。那时贵妃娘娘总说,‘殿下是龙体,冻不得’。”

“她就是这样的人。”朱见深望着天边的流云,语气里带着难以言喻的怅然,“骨头比谁都硬,心却比谁都软。如今这副娇滴滴的样子,哪里是她?”

他转过身,目光重新变得坚定:“去查,查淑妃与贵妃近日的往来,查小莲的底细,查……所有不对劲的地方。”

“奴才遵旨。”李德全刚要退下,又被朱见深叫住。

“等等。”皇上的声音顿了顿,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别惊动任何人,尤其是……‘她’。”

李德全应着退下,殿内复归寂静。朱见深拿起那支万贞儿今日未戴的白玉簪,簪头的雕花被摩挲得光滑温润。他忽然想起她腰间的那颗月牙痣,那日在南宫,她为护他被侍卫推倒,后腰磕在石阶上,留下这道疤。当时她疼得掉泪,却咬着牙说“不碍事”。

这疤是真的,可那份护着他的韧劲儿,怎么就没了?

朱见深将白玉簪放回锦盒,指尖在盒面上轻轻敲击。他忽然有个荒唐的念头:若眼前的“万贞儿”是假的,那真的贞儿,又在哪里?

夜色渐浓,养心殿的烛火亮至深夜。李德全送来的密报越来越多:淑妃与万贵妃的侍女频繁交换信物;小莲曾在黑市兑换过一笔来路不明的银子;甚至有杂役宫女说,前几日深夜,见过一个身形酷似万贵妃的女子,被人蒙着眼睛从角门拖出去……

朱见深捏着那些密报,指节泛白。他忽然起身,对李德全道:“摆驾,去长信宫。”

他要亲自问问“她”,十三岁那年南宫的冬夜,她是如何抱着膝盖,挨过那些寒冷的黎明。

若她答不上来,那便……什么都不必问了。

长信宫的烛火映着“万贞儿”的脸,她捏着帕子的手指微微收紧,却没露半分慌乱。朱见深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正统十四年南宫的冬天,你把棉被让给朕,自己冻得嘴唇发紫,手里攥着半块冻硬的麦饼——这事你记不记得?”

“万贞儿”抬起眼,声音柔中带稳,甚至添了几分回忆的暖意:“怎么不记得?那日天没亮就飘雪,你发着热,裹着棉被都喊冷。我身板比你壮些,忍一忍就过去了,那麦饼是前一日御膳房剩下的,想着你醒了能垫垫肚子,谁料冻成了硬块,最后还是你用体温捂软了分我一半呢。”

朱见深的眉峰蹙得更紧,又追问:“你后腰那道月牙疤,是怎么来的?”

“是被石阶磕的呀。”她垂眸抚过腰侧,语气自然得像说寻常事,“那年你在假山后藏了只受伤的小奶猫,我去寻你,跑得急了脚下一滑,后腰撞在石阶棱上,流了好些血。你当时吓得直哭,非要用你的汗巾给我捂伤口,还是我哄着说‘不疼’才罢休。”

朱见深沉默了。这些细节,连贴身太监都未必记得周全,眼前的“万贞儿”却答得分毫不差,甚至连“用体温捂软麦饼”“汗巾捂伤口”这类私密细节都没漏——这些,是他前几日无意中跟李德全念叨过的旧事,难不成被她听了去?

“你倒记得清楚。”他语气里的怀疑未减,目光扫过她手腕,“那你左手腕内侧的小痣呢?去年给朕绣荷包时被针扎破,血珠滴在上面,你说‘这痣倒像添了点红,更显眼了’——有这事吗?”

这是他临时起的念头,从未对旁人说过。

“万贞儿”的呼吸几不可察地顿了半拍,随即笑道:“皇上又考我。那日绣的是只仙鹤,线缠住了针,一使劲真扎破了手,血珠滴在痣上,我还笑说‘倒成了胭脂痣’呢。你当时还骂我‘毛躁’,转身就去太医院讨了止血膏来,可不是吗?”

她答得流畅,连“仙鹤荷包”“止血膏”都顺嘴接了,仿佛真有其事。朱见深盯着她,忽然想起前几日李德全在廊下跟小太监闲聊,提过“皇上念叨贵妃绣荷包扎了手”,当时这“万贞儿”的贴身宫女也在旁边——看来,她是真下了功夫,把他随口说的话都搜罗去做了功课。

“倒是没忘。”朱见深缓缓坐下,端起茶杯,指尖在杯沿摩挲,“既然记性这么好,那朕再问你,上个月十五,朕陪你在御花园看月,你说‘月亮像你小时候偷藏的银锁片’,那锁片上刻的什么字?”

这个问题极细,他只在那夜随口提过一句,连李德全都未必留心。

“万贞儿”脸上的笑容淡了些,眼底飞快闪过一丝慌,却还是强撑着笑道:“是……是‘平安’二字呀,皇上不是说过,那是你母后给你的念想吗?”

看朱见深眉头半皱,变立即开口,其实……其实我没忘,就是刚才脑子突然卡壳了。(深吸一口气,像是鼓足勇气般抬头)那锁片上刻的是“长宁”,背面还有个“深”字,是皇上的乳名。(越说越急,生怕你不信,语速都快了半拍)真的!我记得可清楚了,就是刚才嘴笨,没说利索……(说完又低下头,盯着自己绞在一起的手指,声音又低了下去)皇上别生气好不好?

皇上转身离去的背影刚消失在回廊尽头,“万贞儿”脸上那副小心翼翼的怯懦便瞬间褪去,嘴角猛地扬起一抹得意的笑,连眼神都亮得惊人。她抬手理了理鬓边的珠花,指尖划过发间时带着几分慵懒的傲气,方才绞得发皱的帕子被随意丢在一旁,再没了半分紧张的模样。

“呵,”她轻嗤一声,对着空无一人的庭院扬声道,“还当能难住我?也不瞧瞧这宫里,哪处没有我的人。”话音刚落,廊下阴影里便悄悄探出几个脑袋,有小太监捧着茶盏,有小宫女抱着干净的帕子,见她看过来,又慌忙低下头去,却都难掩眼底的兴奋——自家主子顺利过了皇上这关,他们这些底下人也跟着松了口气。

“方才皇上问那锁片的细节,是谁探来的?”她扬声问道,声音里带着挥之不去的得意。一个穿着青灰色小太监服饰的少年连忙从柱子后跑出来,规规矩矩地跪在地上回话:“回主子,是小的托御花园的老花匠打听的。那锁片是先帝赐的,老花匠当年亲眼见内务府的人刻字,连背面的‘深’字都记得清楚。”

“不错,”“万贞儿”点了点头,指尖在石桌上轻轻敲着,“赏。”她顿了顿,又补充道,“赏两贯钱,再给你寻把新的扫洒扫帚,你那把不是快散架了么。”小太监眼睛一亮,磕头谢恩时额头都快碰到地面,声音里满是感激:“谢主子恩典!主子千岁千岁千千岁!”

“起来吧,”她挥了挥手,目光又转向另一侧,“查皇上乳名的那几个呢?”话音刚落,三个小宫女从月洞门后走了出来,为首的那个手里还捏着张纸条,上面密密麻麻记着些零碎信息。“回主子,是小的们找了曾在潜邸伺候过的老嬷嬷,她老人家虽记性差了些,却记得皇上小时候乳名就叫‘深儿’,还是太后娘娘亲自取的。”

“办得好。”“万贞儿”接过纸条看了看,上面连老嬷嬷说的“皇上小时候总爱偷藏点心”都记着,忍不住笑了笑,“你们三个,每人赏一匹素色绫罗,做件新衣裳穿。”三个小宫女喜不自胜,屈膝行礼时裙裾扫过地面,带起一阵轻快的风。

她走到廊下坐下,端起早已凉透的茶抿了一口,眉头都没皱一下。其实她向来不爱喝凉茶,只是此刻心情正好,倒觉得这股凉意也透着清爽。目光扫过宫墙角落,那里藏着个正探头探脑的小太监,见她看来,慌忙缩了回去,却还是被她瞧得真切。

“别躲了,出来吧。”她扬声道。那小太监磨磨蹭蹭地走出来,手里还攥着个刚摘的海棠果,脸红得像果子本身:“主、主子……小的见这果子熟了,想摘给您尝尝……”

“算你有心。”她接过果子掂了掂,果皮上还带着新鲜的绒毛,“赏你半贯钱,下次别在御花园乱摘东西,想吃了跟管事说,让他们送库房的。”小太监连连应着,欢天喜地地跑开了,跑远了还不忘回头喊一声“谢主子”。

“万贞儿”看着他的背影,嘴角的笑意更深了。她想起三个月前刚打定主意要安插人手时,多少人劝她“风险太大”“皇上精明,容易露馅”,可她偏不信。这宫里的人,谁不是为了寻个靠山?她给的赏钱比别处多,给的体面比别处足,那些在底层挣扎的小太监小宫女们,自然愿意跟着她。

如今瞧着,这步棋走得真是太对了。御膳房的小厨子会偷偷告诉她皇上今日想吃什么,尚衣局的绣娘会提前送来新做的龙袍样式,连守宫门的侍卫都会悄悄通报皇上的行踪。刚才皇上问起那锁片时,她脑子里瞬间闪过的不仅是老花匠的话,还有小太监画的锁片草图,连刻痕的深浅都记得分明——这些,哪是临时抱佛脚能得来的?

她又端起茶杯,这次索性一饮而尽,凉意在喉咙里滑过,激得她打了个轻颤,却更清醒了。目光掠过庭院里的石榴树,枝头挂着饱满的果子,像极了她此刻的心情,沉甸甸的,却满是收获的欢喜。

“主子,”刚才那个领赏的小太监又跑了回来,手里捧着个小匣子,“这是库房刚送来的新茶,说是今年的雨前龙井,小的给您泡上?”

“不必了。”她摆摆手,站起身来,理了理裙摆,“让人把这些赏钱和绫罗都送到他们房里去,别耽误了。”小太监应着“是”,刚要走,又被她叫住,“对了,让御膳房炖一盅冰糖雪梨,要热的。”

凉茶喝多了,还是得用甜暖的东西压一压。她望着皇上离去的方向,眼底闪过一丝锐利。今日这关算是过了,可皇上心里的疑虑没消,往后还得更仔细些。不过没关系,她手里的棋子多着呢,从东六宫到西三所,从太液池边到御书房外,到处都是她的眼睛和耳朵。

她就不信,凭着这些,还捂不热皇上的心,还坐不稳这宫里的头把交椅。风拂过石榴树,叶子沙沙作响,像是在为她的盘算鼓掌。“万贞儿”抬手摸了摸鬓边的珠花,冰凉的珠子贴着皮肤,却让她浑身都热了起来——这宫里的日子,越来越有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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