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两人打定主意去找苏半夏帮忙,刚出门没走多远就碰到了童映雪。
“映雪?”紧随其后的温叙白看到了她,眉头微蹙。
顾宴修猛地停下脚步,警惕地看着童映雪。
“顾道长,叙白。”童映雪礼貌打了个招呼,清冽却没什么温度。她的目光最终落在时言身上,那异化的状态让她瞳孔微微一缩。
“映雪,你、你怎么来了?”温叙白上前一步,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童映雪没有看他,只是对着顾宴修,或者说对着顾宴修怀中痛苦挣扎的时言,平静地开口:“母亲不会出手。”
她顿了顿,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她认为这是魔尊和顾宴修的私事,药王谷不宜插手,更不值得为一个树妖与其他门派撕破脸。”
温叙白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随即是更深的忧虑:“映雪,那你……”
“我没办法根治。”童映雪打断他,目光终于转向温叙白,那眼神深处似乎藏着什么,快得让人抓不住,“但我能暂时压制。”
顾宴修的心猛地一沉,随即又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他紧紧抱着时言,能感觉到怀中生命的流逝。
“童映雪,求你……”顾宴修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从未有过的恳求,“救他,无论什么条件。”
童映雪的目光在温叙白脸上停留了一瞬,又迅速移开,最终定格在顾宴修脸上:“我可以救他一时。但有一个条件。”
“你说!”顾宴修毫不犹豫。
“此事若因他妖身暴露而引来祸端,”童映雪的声音清冽,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落,“不得牵连叙白分毫。所有责任,你顾宴修一力承担。你,可答应?”
空气仿佛凝固了。温叙白脸色一变:“映雪,不可胡言。此事……”
“我答应!”
顾宴修斩钉截铁地打断温叙白,“只要你能救他,所有后果,我顾宴修一人承担,绝不连累温师弟。”
童映雪似乎并不意外他的回答,点了点头,不再言语。她上前几步,无视了温叙白欲言又止的神情。
玉盒打开,一股沁人心脾的药香瞬间弥漫开来,竟暂时压过了时言身上散发出的梨花气息。
盒中静静躺着一枚通体莹白如玉的丹药,丹药表面却缠绕着几缕细如发丝的墨绿色纹路,隐隐有微光流动。
童映雪小心地拿起丹药,示意顾宴修扶住时言的下颌。
时言此刻几乎已失去意识,身体僵硬,皮肤下木质纹理越发清晰,甚至有细小的嫩芽在脖颈处冒出。
“此丹名为‘凝魄固形散’,药性霸道,能强行锁住他即将溃散的灵魄和妖力,暂时维持人形。”
童映雪一边解释,一边动作轻柔却不容抗拒地将丹药送入时言口中,并在他喉间某处穴位轻轻一点。
奇迹发生了。
只见时言身上正在疯狂蔓延的木质化痕迹如同被无形的力量遏制,迅速回缩、褪色。
那些刚冒头的嫩芽瞬间枯萎消失,皮肤下的树纹也淡去,重新恢复成白皙的模样。
他紧蹙的眉头松开,喉咙里痛苦的呻吟也停止了,虽然依旧昏迷,但呼吸变得平稳悠长,身上那失控暴走的妖力波动也如同被冰封的湖面,暂时沉寂了下去。
顾宴修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几乎脱力。他小心翼翼地抱着时言,感受着怀中人重新变得柔软的触感和温热的体温,紧绷的神经终于得以片刻喘息。
他看向童映雪,眼神充满了感激:“大恩不言谢。”
童映雪却后退一步,合上了玉盒,脸上依旧是那副清冷疏离的模样。
“不必谢我。”她淡淡道,目光掠过温叙白担忧的脸,“此丹只能压制十二个时辰。药效一过,反噬会更猛烈。你们好自为之。”
她说完,不再看任何人,转身便要离去。
“映雪!”温叙白忍不住唤道。
童映雪脚步一顿,却没有回头。夜风吹动她的发丝和衣袂,背影显得格外单薄而孤寂。
她只是微微侧首,留下一句轻若蚊呐、却清晰传入两人耳中的话:“母亲已经知道了。”
温叙白望着她离去的方向,苦笑:“她总是这样,救人前先谈条件。”
顾宴修抱着暂时安稳下来的时言,心却沉甸甸的。
童映雪的援手是雪中送炭,但她提出的条件,以及那句“母亲已经知道了”,都像沉重的枷锁套在了他的脖子上。
十二个时辰,他只有十二个时辰。
是冒险强闯魔宫寻找彻底解决之法?还是真的要将时言送回那个魔头身边?
天刚亮,顾宴修已将昏睡的时言托付给温叙白。他最后轻抚过时言恢复血色的脸颊,将青玉瓶塞进师弟手中。
“若我今晚未归。”顾宴修系紧护腕,顿了顿,低声道:“带他去魔宫找萧鸠离。”
温叙白叹了口气:“你何必独自涉险?”
“我想这样做,这是我的选择,你别劝我了。”
窗外传来其他弟子杂沓的脚步声,顾宴修忽然竖起手指,廊下有人在议论。
“听说顾师兄房里养了只树妖?”
“何止!昨儿药堂的小柳亲眼看见他们……”
“捉妖师与妖物结为道侣?荒唐!”
顾宴修脸色骤变。他早该想到客栈那夜不止童映雪来过,药王谷的眼线怕是早已将消息传遍各派。正要推窗跃出,房门突然被推开。
“捉妖司弟子顾宴修!”十几位戒律堂的人鱼贯而入,“奉司主之命,带你去问心殿!”
捉妖司在上京城也有据点,但比较破小。若非此次来围剿萧鸠离,他们也不会久留。
问心殿内,暖灯将四壁照得通明。顾宴修跪在大殿中央,抬头直视高座上的捉妖司司主裴无涯。
“顾宴修。”裴无涯面无表情地盯着眼前的不孝弟子,“你可知捉妖司铁律第一条?”
殿内温度骤降。
“弟子知晓。”顾宴修脊背挺得笔直,“凡我司弟子,见妖必诛。”
“那你做了什么?”裴无涯突然拍案,“养妖为患!结为道侣!”
顾宴修没有退缩,他淡淡道:“弟子与他两情相悦,何罪之有?”
周围各派修士哗然。昆仑玉衡子拂尘重重一甩:“竟与妖物厮混,真是没救了。”
“放肆!”玄清真人手中念珠突然绷断,木珠噼啪砸在地砖上,“那梨树精身上的魔气从何而来?你当真要为他叛出师门?!”
顾宴修没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只说:“时言虽是树妖,但从未害人。弟子愿以性命担保。”
“你的性命?”一旁看热闹的苏半夏突然冷笑,“够担保几次?那树妖昨夜妖力暴走,若不是我女儿出手,半座城都要遭殃!”
顾宴修闻言转头,却见童映雪垂首站在母亲身后,雪白的颈侧有道未愈的伤痕。
“宴修!”玄清真人还是忍不住劝他,“向司主认错,亲手了结那妖物,此事尚可转圜。”
满殿目光如箭矢射来。顾宴修看着师父哀求的眼神,忽然想起入门时师父教他的第一课——“捉妖师当与妖物势不两立”。
他重重叩首,额头砸在地上发出闷响。
“弟子不能。”
四个字像滴进油锅的水,大殿瞬间炸开。
凌霄子直接拔剑:“孽障!”,峨眉派掌教连连摇头:“被妖物迷了心窍!”
“师兄。”池悦挤在人群最前排,急得团团转,“你快认错啊!”
裴无涯抬手压下喧哗,冷声道:“顾宴修违逆铁律,即日起革除捉妖司弟子身份,午时三刻在镇妖柱前受九道雷刑。行刑后若仍执迷不悟,按叛门论处。”
玄清真人踉跄着跪下:“司主开恩!宴修他……”
“玄清!”裴无涯冷喝,“你要陪他一起疯吗?”
老道长佝偻的背影晃了晃,终于颓然低头。
正午的烈日将广场烤得发烫。顾宴修被铁链锁在镇妖柱上,单薄的中衣早已被汗浸透。
四周黑压压围满了各派弟子,窃窃私语像无数毒虫往耳朵里钻。
“听说那树妖会媚术……”
“顾师兄平日最是端正,怎就做出这种事情来?”
“呸!与妖物苟合,也配称师兄?”
玄清真人手持雷刑鞭走来时,顾宴修发现师父一夜之间老了十岁。
“最后问你一次。”玄清真人声音嘶哑,“那妖物现在何处?”
顾宴修不答,他朝师父露出歉意的微笑:“弟子不知。”
雷刑鞭骤然扬起。第一鞭抽在肩头,雷光炸开的瞬间顾宴修咬破了嘴唇。
那是能打散妖物魂魄的诛邪雷,落在人身上如同千万根烧红的钢针往骨髓里钻。
“啊——!”第二鞭抽碎了他压抑的惨叫。
围观人群中有女弟子捂住眼睛。另一边苏半夏正笑着对女儿说什么,童映雪却死死盯着温叙白原本该站的位置——那里空无一人。
第七鞭落下时,顾宴修已经发不出声音。他恍惚看见时言捧着桃花酿对他笑,冰凉的酒液混着血水流进嘴角,他下意识舔了舔,居然真是甜的。
“孽徒!”玄清真人扬起第八鞭的手在发抖,“你可知错!”
顾宴修蠕动嘴唇,人群不自觉地前倾。他用尽力气抬头,血糊住的眼睛亮得吓人,“弟子……不知……”
最后一道雷霆劈下时,有女弟子惊叫出声。顾宴修像块破布挂在锁链上,焦糊的味道弥漫开来。
裴无涯起身宣布:“押入寒冰狱,三日后再次处罚。”
另一边,时言是被心口突如其来的刺痛惊醒的。
“唔……”他猛地从床榻上弹起,五指揪紧胸前衣料。
床榻周围设着隐匿阵法,温叙白临走前再三叮嘱不可踏出半步。
但此刻心里的异样让时言顾不得许多,他赤着脚踩上冰凉的地砖。
窗外传来嘈杂声。
“听说顾师兄被打得皮开肉绽。”
“活该!与妖物厮混能有什么好下场。”
“司主要废他修为。”
时言脚步骤停,眼前一阵发黑。他早该想到的,捉妖师与妖相恋,在那些正道眼中比杀人放火更不可饶恕。
广场中央的镇妖柱已经映入眼帘。顾宴修被铁链悬在柱上,脚下积着一滩暗红。
围观人群里三层外三层,最前排坐着各派掌门,玄清真人面色灰败地站在裴无涯身后。
“报!”一名弟子狂奔而来,“魔、魔尊萧鸠离率众攻打东城门!说要讨、讨还……”
“讨还什么?”裴无涯厉喝。
那名弟子扑通跪下:“讨还他的道侣。”
全场死寂。
天空突然暗了下来。浓稠如墨的乌云从四面八方涌来,遮天蔽日。
“本座来得正是时候。”慵懒的嗓音带着令人胆寒的威压。
乌云分开,萧鸠离踏空而立,身着暗红长袍。
广场瞬间大乱。各派掌门纷纷祭出法器,裴无涯拿着镇魔印腾空而起:“萧鸠离!你竟敢闯我宗门!”
“本座来接道侣回家。”萧鸠离轻轻落地。
“顺便……”他目光扫过狼狈的顾宴修,唇角勾起残忍的弧度,“看看你们是怎么对待我道侣的旧情人。”
躲在人群中的时言浑身发冷。萧鸠离每向前一步,他便越难受一分。魔尊故意走得很慢,享受着所有人惊恐退避的姿态,最后停在距时言三丈处。
“小树妖,玩够了吗?”萧鸠离伸出手,脸上笑容不变,“本座答应过不杀顾宴修,可没答应不让他生不如死。”
听到这句话,时言终于看向镇妖柱。
顾宴修正疯狂挣扎,铁链深深勒进皮肉,染血的嘴唇开合着,却发不出声音。那双总是温柔注视他的眼睛此刻布满血丝,满是绝望与哀求。
别过来。时言读懂了顾宴修的唇语。求你了,别过来。
“我跟你走。”时言转向萧鸠离,声音轻得像是叹息,“放过他们。”
萧鸠离挑眉:“这么痛快?不像你啊。”
他突然闪到时言身后,冰凉的手指抚上时言脖颈,“是不是在打什么主意?嗯?”
时言强迫自己不要发抖:“你要的不就是我吗?”他故意提高声音,“顾宴修不过是个小小捉妖师,哪比得上魔尊大人。”
“时言!!!”顾宴修的嘶吼撕心裂肺。
萧鸠离大笑起来,满意地看着顾宴修崩溃的模样。
他揽住时言的腰,魔气化作实质的红绸将少年捆缚:“说得好。那本座就大发慈悲。”又朝裴无涯弹去一缕黑雾,“今日不灭你捉妖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