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局技术侦查支队的大会议室里，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来临前的海面。巨大的电子白板上，投射着错综复杂的数据流向图和代码片段，那些凡人眼中毫无意义的字符，此刻却像一群不祥的乌鸦，盘旋在每个人的头顶。
陈婧一夜未归。她身上那套笔挺的警服已经起了褶皱，眼中布满了血丝，但她的眼神却像淬了火的钢，比任何时候都要明亮。她刚刚将精神恍惚的林默安顿好，并派了两名便衣警员在他公寓楼下进行“保护性监视”，随即就召集了全队的核心技术人员，召开这场紧急分析会议。
“说吧，老吴，有什么发现？”陈婧的声音有些沙哑，她端起一杯已经冷掉的咖啡，灌了一大口。
技术负责人老吴，一个头发花白、戴着深度近视眼镜的老刑警，指着屏幕上的几段核心代码，脸色凝重得像一块花岗岩。
“婧队，我们连夜对四名死者所有的个人电脑、云端服务器、甚至智能家电的固件都进行了最深度的数字遗物分析。”老吴的声音低沉，“我们发现，在所有案发前的72小时内，他们的核心系统，都曾被一种极其高明、极其隐蔽的程序入侵过。”
“有什么特征？”
“这不是普通的病毒或者木马，它更像……一个幽灵。它没有留下任何传统的入侵日志，甚至在得手后，会自动抹除自身存在过的一切痕迹，并修复它利用过的系统漏洞。我们能找到它，完全是因为在几个被深度格式化的硬盘扇区里，恢复出了几段无法被彻底擦除的代码碎片。”
老吴顿了顿，推了推眼镜，说出了最关键的一点：“这种入侵手法，带有一种强烈的、独一无二的‘风格’。它的代码架构极其精简，效率高到令人发指，并且在加密和混淆算法上，使用了一种非常规的、带有哲学思辨意味的递归逻辑……这就像一个顶级画家的签名，或者一个音乐巨匠的曲风，独一无二，无法被模仿。”
会议室里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听出了老吴话里的潜台词。
“说下去。”陈婧的声音很平稳。
“我查阅了十年前关于‘神龛’项目的所有技术报道，还托关系，找了几个当年和林默打过交道的顶尖程序员。”老吴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他们都提到，林默的编程风格，就是这样。他痴迷于用最少的代码实现最复杂的功能，并且喜欢将哲学和数学的逻辑模型，融入到他的算法里。圈内人，当年给他起过一个外号，叫‘代码诗人’，也有人叫他‘算法幽灵’。”
老吴的话，像一块巨石，投进了陈婧刚刚建立起信任的湖心，激起了混乱的涟漪。
“这说明不了什么。”陈婧立刻反驳道，她感觉自己更像是在说服自己，“凶手显然对林默非常了解，他完全可以模仿林默的风格，来故意栽赃陷害！”
“模仿？”老吴苦笑了一下，“婧队，这不是模仿一幅画那么简单。这就好比，你可以模仿梵高的笔触，但你永远无法模仿他内心的疯狂和看到星空时产生的那种幻觉。这种代码风格，是刻在骨子里的思维方式，是天赋和偏执的结合体。据我所知，在整个亚洲，能写出这种‘幽灵代码’的人，不超过三个。而其中一个，就是林默。”
冰冷的、基于逻辑的分析，给了陈婧当头一棒。她刚刚在天文台，因为林默那份真切的、撕心裂肺的痛苦而选择相信他，但现在，这台由无数精英组成的、代表着绝对理性的国家机器，却从另一个维度，给她呈上了一份截然相反的答案。
就在这时，一名警员敲门进来，附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
“李洞明教授那边……情绪非常激动，强烈要求见最高负责人。他说他有非常重要的、关于林默的证据要提供。”
陈婧闭上眼睛，感到一阵太阳穴的刺痛。所有的线索，都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牵引着，不约而同地指向了同一个人。
* * *
李洞明教授的家，已经变成了一座戒备森严的堡垒。两名身穿制服的警员守在门口，屋内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一丝光都透不进来。
陈婧走进书房时，看到的是一个精神濒临崩溃的老人。李洞明穿着睡衣，头发凌乱，眼窝深陷，正神经质地在房间里来回踱步。空气中那股安逸的书卷气，已经被浓重的恐慌所取代。
“陈警官！你终于来了！”看到陈婧，李洞明像是看到了救星，他冲过来，抓住她的手臂，枯瘦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抖。
“教授，您别激动，我们在这里，您是安全的。”陈婧安抚道。
“安全？不！只要林默还在外面，我就永远不可能安全！”李洞明激动地喊道，“你们抓到他了吗？那个魔鬼！他用那种方式警告我，他下一步就要杀了我！”
“我们正在调查。教授，您说有关于林默的证据，是什么？”陈婧开门见山，她需要尽快厘清所有事实。
“有！当然有！”李洞明像是被提醒了，他踉跄地冲到书桌前，从一个上了锁的抽屉里，拿出了一叠厚厚的、已经泛黄的打印纸。
“这些，都是当年林默发给我的邮件，还有一些他写的关于‘神龛’项目的核心构想和代码片段！”他将那叠纸重重地拍在桌子上，灰尘四起。
陈婧拿起那些文件。大部分是关于“意识上传”、“数字永生”等理念的哲学探讨，充满了艰涩的术语和大胆的想象。但在文件的后半部分，她看到了一些让她心惊肉跳的内容。
那是林默在项目后期写的一些构想。他提到，为了实现意识与数据的完美融合，可能需要一种“生物性前置仪式”，来调整人类大脑的“接收频率”。在其中一封邮件里，林默用一种近乎狂热的笔调写道：
“……传统的死亡，并非终结，而是一种‘格式化’。如果能在这格式化的瞬间，捕捉到溢出的数据流，并将其导入‘神龛’，那我们将成为新世界的普罗米修斯！这需要祭品，需要一场盛大的、足以让服务器过载的死亡仪式！”
陈婧的指尖，感到一阵冰凉。
祭品、仪式……这些词，和林默昨晚对她说的，几乎一模一样！只不过，此刻是从一份十年前的、他亲手写下的文件里冒出来的。
“你看看！你看看！”李洞明指着那段文字，声音因为恐惧而变得尖利，“他从十年前就是一个疯子！一个彻头彻尾的、妄想扮演上帝的疯子！‘神龛’项目被我叫停，他怀恨在心！王磊他们，就是因为当年反对他，现在遭到了他的报复！而我，我是最后一个！他要杀光我们所有‘背叛’他的人！”
李洞明的话，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了陈婧的逻辑天平上。
一个完美的闭环形成了：
林默拥有独一无二的、无法被模仿的“幽灵代码”入侵能力。
他拥有强烈的、源自十年前的复仇动机。
他熟悉所有受害人，并且对整起案件的“仪式流程”了如指掌。
他甚至，在十年前就亲手写下了关于“祭品”和“仪式”的疯狂构想。
而他昨晚那场歇斯底里的“求助”，也完全可以被解释成一场自导自演的、企图洗脱嫌疑的影帝级表演。他告诉警方有陷阱，有凶手，有下一个目标，而他自己，就是那个凶手。这是一种何等高明又何等变态的犯罪炫耀！
陈婧感到自己的后背，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她一直信奉，证据是不会骗人的。而现在，所有累积起来的证据，都在将她引向一个她最不愿相信的结论。
她的直觉，和她的专业素养，展开了一场惨烈的战争。
* * *
对第四名死者周浩的案发现场进行复勘，是陈婧下的命令。她需要找到一个能打破僵局，或者说，能彻底证实她心中那个可怕猜想的、决定性的东西。
周浩的公寓里，依旧弥漫着一股死亡与化学试剂混合的、令人不快的气味。技术警察们穿着白色的防护服，像一群沉默的工蚁，用最先进的设备，对房间的每一个角落，进行地毯式的搜查。
“婧队，所有电子设备都检查过了，和老吴的结论一样，有‘幽灵代码’入侵的痕迹，但找不到源头。”
“现场勘查也没有任何新的发现，门窗完好，没有搏斗痕迹，找不到除死者外的任何生物痕迹。”
一条条毫无进展的报告，汇集到陈婧这里。她的眉头越锁越紧。
不可能。
凶手再高明，也不可能真正变成一个“幽灵”。他是一个人，只要是人，就一定会与物理世界发生交互，就一定会留下痕迹。
“再查一遍！”她下达了命令，“重点检查所有不符合常规的地方。家具的背面、地板的夹缝、天花板的通风口……所有你们第一次检查时，因为觉得‘不可能’而忽略的地方！”
这一次，搜查变得更加缓慢和细致。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就在陈婧几乎要放弃的时候，一名年轻的警员，在周浩那台被暴力破坏的服务器机柜后方，发出了压抑的、兴奋的呼喊。
“婧队！这里！你快来看！”
陈婧立刻冲了过去。
那名警员正用镊子，小心翼翼地从机柜背后、一块被巧妙地拧松了一半的服务器硬盘的下方，夹起了一小片被切割下来的、半透明的胶带。
而在那片胶带粘性的那一面，赫然附着着一枚清晰无比的、堪称教科书级别的指纹。
“这个位置……”陈婧喃喃自语，“太刁钻了。凶手一定是想在作案后，通过这块松动的硬盘，远程植入或销毁某些数据，但因为某种原因，匆忙间留下了这个。”
她的心脏，开始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立刻送回局里进行比对！”
半个小时，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陈婧站在技术队的办公室里，死死地盯着电脑屏幕，等待着最终的比对结果。
终于，屏幕刷新。
一份简洁的、却带着雷霆万钧之力的比对报告，弹了出来。
【检材指纹 与 数据库编号 a07741-li-mo 指纹样本】
【比对结果：同一】
白纸，黑字。
冰冷的，不带任何感情的，无法被辩驳的，铁证。
林默。
不应存在的指纹，指向了唯一的名字。
陈婧感觉自己的呼吸，有那么一瞬间被剥夺了。她缓缓地靠在身后的墙壁上，感到一阵天旋地转。
她的直觉，她对林默在那间黑暗穹顶下所展现出的痛苦的共情，她刚刚建立起来的脆弱信任……在这一枚小小的、清晰的指纹面前，被击得粉碎。
她的脑海中，只剩下两个字：
输了。
她输给了自己的感性，输给了这个比她想象中要高明、要冷血、要疯狂一百倍的罪犯。
她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当她再次睁开眼时，所有的迷茫和挣扎都已褪去，只剩下属于一名刑警的、绝对的冷静和决断。
她拿起桌上的内部电话，接通了行动指挥组。
“命令如下。”她的声音平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第一，对李洞明教授的报警记录，以及今天所有的问询内容，全部保密，任何人不得外泄。”
“第二，将这份指纹比对报告，列为本案最高机密，知情范围，仅限于我、你，和老吴三个人。”
她停顿了一下，说出了那句最艰难，也最决绝的命令。
“第三，从现在起，对林默，进行2A级秘密监控。我要知道他24小时的全部动向，他见的每一个人，他打的每一个电话，他电脑上的每一次网络连接。记住，是秘密监控，我不希望他察觉到任何异常。”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随即传来一个字：“是。”
挂断电话，陈婧独自一人站在空旷的办公室里。她与林默之间，那条看不见的、刚刚建立起来的信任之桥，在这一刻，被她亲手斩断。
他们的关系，不再是合作者。
而是监视者，与被监视者。
猎人，与猎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