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肩的热意仍未散去,像一簇火苗贴着皮肉烧着。陈浔站在院中,残剑横膝,指尖抚过剑格那道裂纹——边缘泛着极淡的青金光晕,触手微温,仿佛有血在里头流动。
他抬眼望向西屋。竹帘低垂,门缝未透一丝灯火,自晨间劈石之后,屋内便再无动静。这沉寂压得人心发闷,不似寻常静养,倒像是某种凝滞的等待。
他起身,脚步轻至门前,指节在木框上叩了两下。
“澹台姑娘。”
无人应答。
门扉微松,他推门而入。月光从窗隙斜切进来,照见床榻上盘坐的身影。她双手覆于残剑“青冥”之上,呼吸浅而匀,眉心微蹙,似在承受某种无形重压。
陈浔未惊扰,悄然退出,回到石凳坐下。剑身横置,他闭目凝神,体内青金之气缓缓游走,却在左肩经络处遇阻,如细针攒刺。与此同时,鞘中残剑轻轻一震,震感顺掌心直抵心口。
他猛然睁眼。
就在此时,西屋门响,一道素白身影立于月下。她一步步走来,裙裾拂地无声,银丝纱衣映着清辉,宛如踏水而来。
她在石凳对面停下,伸手抚上残剑剑身。
“你感觉到了。”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不是幻觉。”
陈浔盯着她蒙眼的绸带:“什么不是?”
“天下山。”她顿了顿,“我不是听见它,是血脉在响。”
话音落,她忽然抬手,一把扯下淡青色绸带。
空洞的眼眶暴露在月光下,眼睑紧闭,但边缘已渗出细密血丝,顺着脸颊缓缓滑落,像两行逆流的泪。
陈浔瞳孔微缩,手本能按上剑柄。
“每到月圆,三字如钟,在骨中回荡。”她未退未颤,指尖仍贴着剑身,“我本以为是劫后遗症,可今夜……它比以往都清晰。这不是记忆复苏,是召唤。”
陈浔喉结滚动:“谁在召唤?”
“长生一族。”她声音低了几分,“圣女若失,族脉将断。他们以血脉为引,借月华之力,试图唤醒我体内的印记。这双眼睛……本就不该属于凡人。”
残剑忽地嗡鸣,整把剑剧烈震颤,竟自行离鞘半寸,青光暴涨。
陈浔一手压住剑柄,一手探出,却被她轻轻避开。
“别碰我。”她说,“此刻我神识动荡,若失控,伤及你,非我所愿。”
“那你为何不说?”陈浔声音沉下,“从你醒来,到练剑,到昨夜那一剑劈出,你都知道些什么?我爷爷的话,陈家的剑,残剑认主……这些都不是巧合。”
她沉默片刻,血丝又多了一道,从眼角蜿蜒而下。
“我不说,是怕你卷进来。”她终于开口,“你救我,是恩。可长生一族的事,不是报恩能了的局。那是命途,是枷锁,是一旦踏入,便再无回头路的渊。”
“我已经踏进去了。”陈浔缓缓站起,目光如刃,“从你在我家醒来的那天起,从我服下洗髓丹那天起,从我在东空地劈出那一剑起——我就再没打算回头。”
她微微侧首,似在感知他的气息。
良久,她轻声道:“你可知‘天下山’为何称‘天下’?因它不在地图之上,不在人间疆域之中。它随圣女血脉共鸣而现,唯有觉醒者,方能感应其方位。而觉醒的第一步,便是开眼——以血为引,以痛为阶。”
她抬起手,指尖沾着自己的血,在残剑剑身上划下一痕。
剑光骤然收敛,如同被吸入那道血痕之中。
“我快了。”她说,“再一个满月,若无法压制,便会彻底觉醒。到那时,无论我愿不愿,都会被牵引回去。”
陈浔握剑的手收紧:“若他们强行带走你?”
“那就看,是你护得住我,还是他们夺得了人。”她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锋利。
话音未落,远处骤然传来急促脚步声。
“陈浔!陈浔——!”
货郎的身影从巷口冲出,披头散发,衣襟撕裂,手中攥着半块染血的布条,踉跄奔至院前,几乎跌倒。
陈浔一步上前扶住。
“西市……出事了!”货郎喘得说不出完整话,“有人……砸了告示栏,墙上写了字……全是血写的!还……还有异兽皮被挂在旗杆上,和你昨日交的……一模一样!”
陈浔眼神一冷:“写了什么?”
“写的是……”货郎咽了口唾沫,声音发抖,“‘持残剑者,即为叛族之证,圣女当归。’”
澹台静站在原地,未动,但指尖微微颤抖。
陈浔低头看她,声音压得很低:“先稳住。”
她轻轻点头,手指摸索着重新系上蒙眼绸带,动作缓慢,却坚定。
陈浔转身,将残剑猛然插入腰间革带,扣紧。
他抬头望向西市方向。夜色深处,火光跃动,映得半边天际微红。风从西来,带来一丝焦糊与血腥混杂的气息。
货郎还在喘息:“巡防队不敢靠近,镇民都躲在家里……有人说,看见一个穿青衫的人站在火堆旁,一动不动……”
陈浔迈步就走。
脚步刚动,左肩旧疤猛地一抽,残剑在鞘中发出短促鸣响。
他未停,反而加快步伐,身形迅速没入巷口薄雾。
货郎挣扎着要跟上,却被澹台静抬手拦住。
“别去。”她说,声音冷静,“你去了,只会死。”
“可陈浔他——”
“他是剑修。”她指尖轻抚槐树粗糙的树皮,仿佛在感应什么,“而你是凡人。留在这儿,等他回来。”
货郎张了张嘴,终究没再动。
澹台静独立院中,月光照在她重新系好的绸带上,血迹已渗出一角。
她忽然低声呢喃,像是自语,又像是回应远方的呼唤:
“天下山……你真想我回去吗?”
西市街口,火光映照下,一面斑驳土墙赫然写着八个血字。
陈浔站在巷尾,右手始终按在剑柄上。
风吹起靛蓝短打的下摆,牛皮革带上的铜扣闪了一下。
他向前踏出一步,靴底踩碎了一片枯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