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黄的头七刚过，泥土还新。赵小二一个人守着空落落的茅屋，每日除了去后山砍柴、在屋前小块菜地里忙活，便是夜深人静时，雷打不动地默念那九遍无名口诀。几日下来，他确实感觉精神健旺了些，手脚也似乎更有力气，但也仅此而已，并未出现什么腾云驾雾、劈山断石的奇迹。日子仿佛又要滑回从前那种孤寂贫苦的轨迹。
这日清晨，薄雾尚未散尽，赵家村却一反常态地喧闹起来。村中央那棵大槐树下，平日用来晒谷子的空地上，村民们挤挤攘攘，个个伸长了脖子，脸上交织着敬畏、好奇与渴望。连最顽皮的孩童也被大人紧紧拽住，不敢大声喧哗。
村长赵福贵穿着一身只有年节才舍得套上的半新褐色绸衫，搓着手，佝偻着腰，脸上堆满了谦卑又激动的笑容，站在人群最前方，不时踮脚望向村口那条蜿蜒的山路。
“都安静！安静点！仙师驾临，莫要冲撞了！”赵福贵回头，压低声音呵斥着躁动的人群，自己却紧张得手心冒汗。
消息是前几天传回来的，说是青云宗的仙师会途径此地，顺道为适龄的少年孩童检测“仙苗”。这对于世代农耕、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赵家村来说，不啻于天大的机缘。一旦族中出了个有灵根的孩子，拜入仙门，整个村子都能跟着沾光，至少往后几年，官府收缴粮税时也会客气几分。
赵小二也被邻人张婶喊了出来，站在人群外围。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衣服，身形在人群中显得有些单薄。不远处，童年玩伴石头也挤在队伍里，攥着拳头，满脸紧张期待——石头和他一同长大，当年也是跟着老黄混在孩子们中间听故事的，此刻正眼巴巴盼着能被仙师选中。赵小二看着村里这些和他年纪相仿的少年，以及他们身边满怀期待的父母，心里微微有些发涩。他紧了紧衣领，那里贴着肌肤，悬挂着老黄留下的那枚残破玉珏。
日头升高了些，驱散了晨雾。就在人群开始有些焦躁时，天边传来一声清越的鹤唳。
只见一道青色的流光自天际射来，初时尚远，眨眼间便已至村子上空。流光敛去，露出一只神骏非凡的白鹤，双翼舒展，翎羽如雪。鹤背上，站着一名身着淡青色长袍的年轻男子，约莫二十出头年纪，面容普通，但眼神湛然，自带一股出尘之气。他腰间悬着一柄连鞘长剑，衣袂在风中轻轻摆动，宛如画中人物。
白鹤缓缓降落在空地中央，带来的气流卷起地上些许尘土。那青袍男子轻飘飘落地，动作潇洒利落。白鹤则乖巧地收起翅膀，昂首立于一旁。
“恭迎仙师！”村长赵福贵率先躬身行礼，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身后村民呼啦啦跪倒一片，口称仙师。
赵小二随着人群蹲下身，偷偷抬眼打量着那位仙师。这就是修仙之人吗？果然和凡人不同。
那青袍男子，正是青云宗外门弟子李浩。他神色平淡，对于村民的跪拜似乎早已习以为常，只是微微颔首，对赵福贵道：“我乃青云宗李浩，奉命途径此地，检测仙苗。年满十岁、未满十六者，依次上前即可。”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是，是，谨遵仙师法旨！”赵福贵连忙应声，然后转身开始吆喝安排，“狗蛋！铁柱！石头！春妮儿！都排好队，按顺序来！别挤！”
孩子们被父母推搡着，排成一条歪歪扭扭的队伍，既紧张又兴奋地走向李浩。石头排在赵小二前面几位，一步三回头地看了看赵小二，眼里满是忐忑。
李浩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了一面巴掌大的古朴铜镜，镜面模糊，似有云气缭绕。他让第一个上前的黑壮少年将手放在镜面上，然后注入一丝灵力。
铜镜毫无反应。
“无灵根，下一个。”李浩语气毫无波澜。
那黑壮少年脸上的期待瞬间垮掉，泫然欲泣地被父母拉了下去。
第二个是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她怯生生地将手放上。
铜镜依旧暗淡。
“无灵根，下一个。”
……
队伍缓慢前行，轮到了石头。他深吸一口气，快步上前，将手掌紧紧按在铜镜上，眼睛瞪得溜圆。铜镜静静躺在他掌心，始终如同沉睡的死物，未曾显露出一丝异样。
“无灵根，下一个。”李浩的声音依旧平淡。
石头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嘴唇抿得发白，眼圈泛红，被他娘拉下去时，还回头看了一眼赵小二，眼神里满是失落与羡慕。
村民们脸上的期待逐渐被失望取代，气氛压抑起来。赵福贵额头冒汗，不断搓着手。
赵小二排在队伍末尾，看着前面一个个垂头丧气离开的同龄人，尤其是石头落寞的背影，心中原本那一点点微弱的希冀也渐渐冷却。仙缘，果然不是那么容易得的吧。他下意识地又摸了摸胸口的玉珏，冰凉的触感让他纷乱的心绪稍稍安定。
终于，轮到他了。
他深吸一口气，走到李浩面前，学着前面人的样子，将右手按在了那面冰凉的铜镜上。
入手一片冰凉。他屏住呼吸，等待着命运的宣判。
起初，铜镜依旧毫无动静。李浩瞥了他一眼，正要开口宣布“无灵根”。
就在这一刹那，赵小二感到胸口贴肉佩戴的那枚玉珏，毫无征兆地微微一热！那热度极其短暂，一闪而逝，若非他心神紧绷，几乎察觉不到。
与此同时，李浩手中那面一直沉寂的铜镜，镜面上那混沌的云气，竟然极其微弱地波动了一下！紧接着，镜面边缘，艰难地、断断续续地亮起了几点比米粒还小的微光，颜色混杂，金、绿、蓝、红、黄皆有，黯淡得仿佛随时会熄灭，而且彼此冲突，明灭不定。
“咦？”李浩发出一声轻咦，原本平淡的脸上露出一丝讶异。他仔细看了看铜镜，又抬眼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个穿着寒酸、面容清秀的少年。
“五行俱全……驳杂不纯，根基浅薄……”李浩低声自语，眉头微蹙。这等资质，在修仙界被称为“伪灵根”，几乎是修炼界的最底层，终其一生能踏入炼气中期已是侥天之幸，正常情况下，宗门是绝不会收录的。
但是……刚才那一下极其微弱的波动，还有这勉强亮起的、虽然杂乱却确实存在的灵光，又表明此子并非全无感应。尤其是最初那一下波动，似乎并非完全源于灵根，倒像是……某种外物的引动？
李浩的目光不经意般扫过赵小二的胸口，那里并无任何灵力物品的明显气息。他只当是自己感应错了，或许是这少年体质有些特殊。
赵小二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能看到铜镜上那微弱得可怜的光芒，也能听到李浩的自语，心中忐忑不安。
李浩沉吟片刻。宗门虽不收录伪灵根弟子，但各峰各脉也需要大量杂役处理俗务。一个身具微末灵根的杂役，总比纯粹的凡人要好用些，至少能更快适应宗门环境，驱动一些最简单的阵法器具。此子既然有那么一丝感应，带回山门做个杂役，倒也勉强够格，算是结个善缘，反正也不费什么事。
想到这里，他有了决断，看着赵小二，开口道：“咦？你这小子…灵根虽杂，却似有一丝感应？”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居高临下的随意：“罢了，随我上山做个杂役吧。”
杂役？
赵小二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不是正式弟子，只是……干活的仆役？但即便如此，那也是踏入仙门啊！总好过在这山村里，重复着祖祖辈辈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最终像老黄一样，默默无闻地病死在茅屋之中。
他想起老黄临终前的嘱托，想起那枚神秘的玉珏和无名口诀。仙门，或许那里能找到关于爷爷、关于玉珏的线索？
几乎没有太多犹豫，赵小二后退一步，对着李浩深深一揖：“谢仙师！弟子愿意！”
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脱离樊笼的坚定。
村长赵福贵见状，虽然有些遗憾不是正式弟子，但村里人能进入青云宗，哪怕是做杂役，也是了不得的事情，连忙上前道贺：“恭喜仙师收得良材！小二这孩子从小就懂事勤快，定不会给仙师添麻烦！”他又转向赵小二，“小二啊，到了仙门，好好干，听仙师的话，给咱们赵家村争光！”
不远处的石头看着这一幕，眼圈更红了，却还是对着赵小二用力挥了挥手，低声喊了句：“小二，保重！”
李浩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对赵福贵道：“此间事了，我即刻带他回山。尔等好自为之。”
说罢，他不再理会众人，袖袍一拂，一股无形的力量便托起赵小二，轻飘飘落在了白鹤背上。赵小二只觉身子一轻，便已离地数尺，吓得他赶紧抓住白鹤背上的羽毛。他回头望去，正好看到石头站在人群中，望着他的方向，眼神复杂。
“坐稳了。”李浩淡淡说了一句，随即也跃上鹤背。
白鹤引颈长鸣，双翅一展，猛地腾空而起，强大的气流让地面的村民纷纷后退，仰头望去，眼中满是羡慕与敬畏。
赵小二紧紧抓着鹤羽，看着下方迅速变小的村庄、田地、以及那间他生活了十几年的茅屋，还有人群中那个小小的、伫立不动的身影，心中百感交集。有对未来的茫然，有对未知的恐惧，但更多的，是一种挣脱束缚、奔向广阔天地的悸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