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狐娇依杨柳所嘱接受治疗,水蒸的雾气濡湿眉发,烟熏的药味浸透衣袍,银针刺入穴位时的酸胀感顺着经络蔓延。几日下来,胸口的憋闷竟真的舒缓了些,咳嗽的频率也减少许多。
那日扎完针时,杨柳忽然开口:“张远——张首席,身体还好吧?”
难得她说起病症之外的事,令狐娇嗤笑一声:“我还以为你能憋住不问呢。他好着呢,能吃能睡,不劳烦你挂念。”
她还想再吐槽几句,却被杨柳打断:“当年那毒,终是伤了他的根本,有损寿元。”
杨柳语气平淡无波:“生生死死,本就是寻常事。不必在意——想来,他自己也不在意。”
“能补起来吗?”令狐娇急切追问。
“清心寡欲,少操劳,少费心神,慢慢调养,总能缓过来。”杨柳收回银针,慢悠悠地说,“你也一样,必须静修,绝不能劳累,否则这病迟早要了你的命。”
这不都是废话?谁不懂这个道理?令狐娇压下心头的焦躁,转移话题:“我瞧着你,怎么变了这么多。”
“变了?”杨柳指尖捻着银针,漫不经心,“世间万物,无时无刻不在变。不过我之所以变,或许和结婚有点关系。”
令狐娇惊得差点从榻上弹起来:“你结婚了?恕我直言,我一直以为——以为你……”
“以为我喜欢张远?”杨柳抬眼,眼底无波。
“对!”
“我还向他示爱了。”
今日的劲爆消息一桩接一桩,令狐娇惊得合不拢嘴:“啊?”
“雁门那场雪,你还记得吧?”
令狐娇一拍大腿:“好个张远!当时我就觉得你俩不对劲,问他还瞎扯,回去我非揍他不可!”
“但他拒绝我了。”杨柳的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丝毫波澜。
令狐娇的怒火瞬间卡在喉咙,上不上、下不下,一时竟不知该接什么话。
不知不觉间,两人竟真的聊开了——从雁门那场漫天飞雪,聊到并州刮过的凛冽长风;从昔日刀光剑影的战事,聊到如今各自辗转的境遇。
令狐娇只当是寻常闲话,只觉杨柳总算肯敞开心扉,原来她并非全然不近人情,骨子里还是带着几分人间烟火气,不过是冷美人的性子罢了。
她满心热络,却丝毫没察觉,自始至终,杨柳的目光都冷得像淬了冰,落在她脸上的每一眼,都藏着不动声色的观察。
同一时刻,并州上艾,张仲景在医学院师生的簇拥下,走进了校园东侧的“苍生医魂纪念堂”。
这里安葬着所有倒在行医路上的医者——有背着药箱走村串户的赤脚医生,有在战场上救死扶伤的随军医官,有在瘟疫中以身殉职的防疫专员。
纪念堂的墙壁上,挂满了他们的画像与事迹铭牌。
张远陪着张仲景缓步走过,声音轻得怕惊扰了这份肃穆:“这位叫沈烈,是人民军的随军医官。”
画像上的青年身着短甲,眉眼刚毅如铁,“前几年北边鲜卑入侵。他赤着臂膀给伤员缝合伤口,连续三昼夜未合眼,手上的血泡磨破了又结,缝合的丝线用断了七卷。
最后敌军破阵时,他用身体护住重伤的校尉,后背中了三刀,倒下时还死死按着伤员渗血的伤口,药箱里的金疮药洒了一地。”
“还有这位苏砚娘,”张远指向不远处一幅女子画像,画中人格外清秀,眼神却透着股不服输的韧劲,“她是并州防疫专员,上前年夏末汾河沿岸闹霍乱,疫气蔓延得快,村落里天天有人倒下。
她赶赴疫区,亲自凿井寻洁水,烧艾烟熏屋,教百姓用烈酒消毒、隔离病患。连续半月她只靠糙粮清水果腹,夜里就守在隔离棚外。
疫情将定那日,她染了疫症,却强撑着将最后一包防疫药粉分发给村民,交代完‘勤晒衣、少聚群’,便倒在井边。”
走到角落一处铭牌前,张远的脚步顿住了。
铭牌上“江安”二字刻得遒劲,旁边配着一行小字:“江河无恙,人民安康”。
画像上的青年眉眼清秀,笑容明亮得像春日暖阳。
“他是从医学院毕业的年轻人,是个赤脚医生,”张远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哽咽,“去年冬天,山里有户人家孩子急病,他揣着药箱就往山里赶,遇上暴雪封路,在雪地里走了一夜,最后失温倒在了离病人家不到半里的地方。。”
一幅幅画像,一个个故事,像重锤般敲在每个人心上。
前来参观的百姓早已泣不成声,连见惯了生离死别的医学院师生,也红了眼眶。
张远的泪水顺着脸颊滑落,滴在冰冷的地砖上——这些人,没有显赫的名声,没有丰厚的俸禄,却用生命践行着“医者仁心”,他们的名字或许不被天下知,却在无数人心里刻下了温暖。
张仲景一生行医救人,见过太多生离死别,也始终坚守着“但愿世间人无病”的信念。
可此刻,看着满墙的医者事迹,他才真正明白,自己毕生追求的理想,竟在这里被无数普通人用生命诠释得如此透彻。
他原本想抑制情绪,可周围的抽泣声此起彼伏,那是发自肺腑的敬重与痛惜。
“大家都在哭,我落泪,也没人会笑话。”
这个念头刚闪过,第一滴泪便砸在了衣襟上。
紧接着,泪水汹涌而出,他扶着墙壁,肩膀剧烈颤抖,哭得不能自已,仿佛要将一生的感慨、遗憾与欣慰,都借着这泪水倾泻出来。
许久,他才用袖口擦干眼泪,认认真真地看完了每一块铭牌、每一幅画像。
最后,走到纪念堂中央,那块刻着“苍生医魂永不朽”的石碑前,他跟着排队的人群,恭恭敬敬地上了一炷香,深深鞠躬,腰弯得极低,久久没有直起。
“张首席,”张仲景转身看向张远,声音沙哑却异常坚定,“您总叫我‘医圣’,可真正的医圣,都在这里了。”
他顿了顿,主动说道:“令狐娇同志还没回来,我也闲着。
医学院里若有疑难杂症,尽管送来,我和师生们一起研究。能多救一个人,也算不负此行。”
张远又惊又喜,连忙拱手道谢:“有劳张先生了!您肯亲自指点,是孩子们的福气,也是并州百姓的福气!”
接下来的日子,张仲景便留在了医学院。
他发现,这里的医学生虽没有世家子弟扎实的家学功底,却有着一股子刨根问底的韧劲和救死扶伤的热忱。
一次,张仲景讲解“伤寒六经辨证”,提到一个罕见的“弦滑相兼”脉象辨析。
学生们听得专注,个个埋头记笔记,有几个皱着眉反复琢磨,却没当场发问。
他只当是大家听懂了,便继续往下讲。
谁知当夜起夜时,他路过教室,竟见里面还亮着油灯。
推开门一看,七八个学生围坐在桌前,借着微弱的灯光对着笔记争论不休,桌上摊着《黄帝内经》,书页上画满了密密麻麻的批注。
“先生说的‘弦滑相兼’,是不是指既有寒凝又有痰阻?可那病人明明有高热,按说该是热证,这矛盾怎么解?”
“会不会是寒热错杂?我记得先生之前讲过‘寒包火’的病例,或许可以参照着分析?”
“要不咱们再翻翻先生的着作,看看有没有类似的记载!”
他们争得面红耳赤,声音压得极低,却透着不容置疑的严谨与执着,连张仲景进门都没察觉。
直到他轻咳一声,学生们才慌忙起身,脸上带着几分羞涩与紧张:“张先生!”
“还在琢磨下午的脉象?”张仲景走上前,拿起桌上的笔记,目光扫过那些密密麻麻的批注,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是,总觉得没吃透,怕以后诊病误了病人。”一个学生红着脸说道。
张仲景笑了,眼角的皱纹里满是欣慰:“来,我再给你们细细说说……”
窗外的月光洒进教室,照亮了一张张求知若渴的脸。
这一刻,张仲景忽然觉得,比起“医圣”的虚名,能将医术传给这些心怀苍生的年轻人,能看着他们将“苍生医魂”延续下去,才是最有意义的事。
纪念堂里的香火依旧袅袅,映着满墙的画像,仿佛在诉说着:那些为生命而战的人,永远不会被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