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当……哐当……”
绿皮火车那富有节奏的、永恒不变的撞轨声,如同催眠的摇篮曲,将窗外飞速倒退的田野与村庄,都染上了一层怀旧的、朦胧的色调。
杜建邦靠在硬座车厢的窗边,身上那件在港岛特意换上的、洗得发白的旧衬衫,和周围南来北往的旅客们,完美地融为了一体。
他的目光,穿过布满了灰尘的车窗,落在远方那片熟悉的、属于江城的土地上。那片土地,没有港岛的璀璨霓虹,没有中环的摩天大楼,有的,只是朴实的、带着泥土芬芳的安宁。
然而,就是这片安宁,却让他那颗在港岛那场惊心动魄的金融屠杀与血腥暗杀中,被磨砺得坚硬如铁的心,一点一点地,柔软了下来。
他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脑海中,那动辄百亿的资金调动,那足以让世界为之颤抖的财富数字,那与“影子”组织隔空交锋的冰冷杀意,都如同潮水般退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女孩的身影。
她穿着一袭黄裙,在筒子楼下,踮着脚尖,翘首以盼。她的眼睛,亮如星辰,她的笑容,暖如冬阳。
林晚晴。
这个名字,像是一股最温润的暖流,流遍他的四肢百骸,将他从那个执掌生杀、俯瞰众生的“杜先生”的角色中,彻底抽离。
他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眼时,那双深邃如宇宙的眼眸里,所有的锋利与霸气都已敛去,只剩下一种属于返城青年杜厂长的,木讷、老实,甚至带着几分对未来生活憧憬的朴实光芒。
从这一刻起,他不再是那个在港岛搅动风云的隐形大亨。
他,只是一个出远门谈生意,终于要回家的,想念自己对象的,普通男人。
……
“呜——”
随着一声悠长的汽笛,火车终于缓缓地,驶入了人声鼎沸的江城火车站。
杜建邦背着他那个标志性的、破旧的帆布包,随着拥挤的人潮,走出了出站口。
几乎是在第一眼,他就在那片黑压压的、翘首期盼的人群中,看到了那一抹最明亮的色彩。
林晚晴!
她今天,真的穿了一袭淡黄色的连衣裙,乌黑的长发扎成一个俏皮的马尾,在午后的阳光下,整个人,都仿佛在发着光。
她踮着脚,伸长了脖子,那双明亮的眼睛,正焦急地,在每一个走出来的旅客脸上,搜寻着。
当她的目光,与杜建邦的目光,在空中交汇的那一刹那。
时间,仿佛都慢了下来。
下一秒,林晚晴那张写满了担忧与期盼的小脸上,瞬间绽放出了一朵,比阳光还要灿烂的笑容!
“建邦!”
她像一只找到了归巢方向的蝴蝶,提着裙角,穿过拥挤的人群,义无反顾地,朝着杜建邦,飞奔而来!
在无数或羡慕或好奇的目光中,她一头扎进了杜建邦的怀里,紧紧地,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抱住了他,仿佛要将自己,揉进他的身体里。
“你……你总算回来了……”
女孩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哭腔和浓浓的委屈,“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
感受着怀中那柔软的、带着淡淡馨香的身体,听着耳边那充满了思念的呢喃,杜建邦的心,在这一刻,被彻底填满了。
港岛的血雨腥风,世界的波澜壮阔,在这一刻,都变得遥远而不真实。
唯有怀中的这个拥抱,才是他两世为人,最渴望,也最想守护的,唯一的真实。
他伸出手,轻轻拍着女孩的后背,将她身上最后一丝冰冷的杀气,都化作了这指尖的绕指柔。
“我回来了。”他轻声说道,“一切都好。”
……
“老板,这青菜怎么卖的?”
江城最热闹的中心菜市场里,杜建邦穿着那件旧衬衫,蹲在一个菜摊前,一本正经地,跟一个叼着烟卷的胖大妈,讨价还价。
“五分钱一斤,爱要不要!”胖大妈翻了个白眼,一脸的不耐烦。
“五分?也太贵了点吧?”杜建-邦皱着眉头,拿起一颗蔫了吧唧的青菜,装模作样地说道,“你看你这菜,都不怎么新鲜了。便宜点,三分钱,我多要几斤。”
“去去去!想什么呢?三分钱?我进货都比这贵!你这后生,看着人高马大的,怎么买个菜跟个娘们似的,磨磨唧唧!”
胖大妈不屑地撇了撇嘴,引得旁边几个买菜的街坊,都跟着发出了窃笑声。
站在杜建-邦身后的林晚晴,看着他那副“斤斤计较”、“老实巴交”的样子,一张俏脸,不由得微微泛红。
她心里,又是好笑,又是心疼。
好笑的是,他这副样子,实在跟平日里那个沉稳、睿智的杜厂长,判若两人。
心疼的是,他一定是在外面吃了太多的苦,才会为了这几分钱,跟人磨上半天的嘴皮子。
就在这时。
就在杜建邦还在为那两分钱的差价,跟胖大妈磨得口干舌燥之际,他口袋里,那枚伪装成衬衫纽扣的微型通讯器,传来了一阵只有他自己才能察觉到的,极其轻微的震动。
杜建-邦的眼神,微不可察地,闪动了一下。
他直起身,对着林晚晴,露出了一个有些“不好意思”的笑容:“晚晴,你等我一下,我……我肚子有点不舒服,去趟厕所。”
说完,不等林晚晴反应,他便捂着肚子,一溜烟地,钻进了菜市场角落里,那个气味熏天的公共厕所。
在一个无人的、肮脏的隔间里,他轻轻按下了那枚纽扣。
“少爷。”
纽扣里,立刻传来了陈伯那压抑着无上激动与恭敬的、苍老的声音。
“香港这边,已经全部处理妥当。按照您的部署,杜氏集团已经完成了初步的资产重组与整合。刚刚,普华永道的会计师事务所,给出了最新的资产评估报告……”
陈伯的声音,因为激动,都带上了一丝颤抖。
“经评估,目前,由您个人百分之百控股的‘杜氏全球控股集团’,总资产,已正式突破……三百亿港币!”
“您现在,已经是整个港岛,乃至整个亚洲,当之无愧的……隐形大亨!”
三百亿……港币!
这个数字,足以让任何一个国家的首富,都为之侧目。
然而,杜建-邦听完,脸上,却没有丝毫的波澜。
他只是平静地,对着纽扣,淡淡地,回了两个字。
“知道了。”
然后,他干脆利落地,切断了通讯。
他走出那间臭气熏天的厕所,脸上,再次挂上了那副“老实巴交”的表情,走回到菜摊前,指着一捆小葱,对着还在翻白眼的胖大妈,露出了一个讨好的笑容。
“大姐,你看,我这青菜也买了,要不……这把葱,您就送我得了?”
一边,是掌控着三百亿港币庞大帝国、弹指间便可搅动世界风云的幕后上帝。
另一边,是穿着旧衬衫,为了几毛钱,为了白要一根葱,而跟菜市场大妈磨破嘴皮的“穷小子”。
这种极致的、精神分裂般的割裂感,让杜建邦,感到了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无可比拟的……终极爽感!
林晚晴看着他那副“贪小便宜”得逞后的“傻笑”,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无奈地摇了摇头,眼底,却满是宠溺。
……
平静,总是短暂的。
当杜建邦,拎着大包小包的菜,和林晚晴有说有笑地,走在回筒子楼的路上时。
他不知道,在城市的另一个阴暗角落里,一张针对他,甚至,是针对他身边这个女孩的,充满了怨毒与疯狂的网,正在悄然张开。
孙浩!
在经历了那夜被黑豹的人,沉江的极度惊吓之后,他非但没有吸取任何教训,那颗扭曲的心,反而被更加浓烈的仇恨,彻底填满!
他变卖了自己父亲留下的所有家产,通过其父生前在地下世界的一些关系,联系上了一群,比黑豹那伙街头混混,更加心狠手辣,更加穷凶极恶的……江城地下亡命之徒!
一场疯狂的、不计后果的报复,正在暗中,策划酝酿。
“建邦,你看,那不是王大爷的修鞋摊吗?”
林晚晴指着街角的一个不起眼的小摊,轻声说道。
杜建邦的目光,随意地,扫了过去。
那是一个看起来再普通不过的修鞋摊,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正低着头,佝偻着背,专注地,为客人的一只旧皮鞋,钉着鞋掌。
然而,当杜建邦的目光,与那修鞋老头,在空中,有了一刹那的、微不可察的交汇时。
他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
“石匠”!
那个平日里,只负责在他周围,进行最外围潜伏保护的,“龙卫”在江城最老的成员之一!
只见那代号为“石匠”的修鞋匠,依旧低着头,仿佛根本没有注意到他们。
但他手中,那把用来钉鞋钉的小锤子,敲击在鞋底上的节奏,却陡然,发生了一丝,只有经过最严格训练的人,才能分辨出的,诡异的变化!
“嗒……嗒嗒嗒……嗒……”
那不是杂乱的敲击声!
那是一种,古老的,简洁的,充满了杀伐之意的……摩斯密码!
而那串密码,翻译过来的意思,只有短短的八个字,却让杜建-邦的心,瞬间,沉入了谷底!
——“蛇已出洞,目标少夫人。”
少夫人!
这个称呼,指的,只能是……林晚晴!
杜建邦的瞳孔,瞬间,收缩成了最危险的针尖状!一股冰冷刺骨的杀意,从他的心底,轰然升腾!
然而,还没等他做出任何反应。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
他口袋里,那部经过特殊加密的、外形如同老旧bb机的电话,突然,发出了一阵急促的、尖锐的震动!
知道这个号码的,只有寥寥数人!
杜建邦的脸色,猛地一变!
十万火急!
他安抚地,拍了拍林晚晴的手,用一种尽量平静的语气说道:“晚晴,厂里可能有点急事,你先回家把菜放下,我……我去打个电话就回来。”
说完,他快步走到街对面的一个公共电话亭,在确认四周无人后,接通了电话。
电话那头,传来了陈伯那无比焦急,甚至带着一丝惊慌的声音!
“少爷!情况有变!”
“香港这边,出大事了!那些在股灾中,被您清洗掉的杜氏旁支余孽,贼心不死!他们……他们不知道通过什么渠道,竟然联合了几家与‘影子’组织有染的海外基金!”
“他们刚刚,向董事会发出了联名通牒!准备在三天后的杜氏集团年度股东大会上,以您‘身份来历不明’、‘没有资格继承杜家产业’为由,强行发难!企图……企图逼宫,抢夺集团的控制权!”
轰!!!
江城的暗流!
香港的逼宫!
两线危机,在同一时刻,轰然爆发!
杜建邦的眼神,在这一瞬间,从之前的温情与平静,变得冰冷彻骨!如同万年不化的极地玄冰!
他握着话筒的手,因为用力,指节都有些发白。
“我知道了。”
他平静地,挂断了陈伯的电话。
然后,他安抚好刚刚走过来的、一脸担忧的林晚晴,让她先回家,千万不要乱跑。
自己,则转身,走到了另一个无人的电话亭。
这一次,他拨通的,是“龙卫”在江城的总负责人,“青松”的号码。
电话只响了一声,就被接通。
“少爷。”
“江城的垃圾,清理干净。”
杜建-邦的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一毫的人类感情,如同高高在上的神明,在下达着最终的审判。
“我回来之前,不想再看到,任何一只,嗡嗡叫的苍蝇。”
电话挂断。
一场无声的、血腥的清洗,即将在江城的地下世界,骤然拉开序幕。
而杜建邦的目光,则穿透了电话亭那肮脏的玻璃,遥遥地,望向了南方,那片刚刚离开的、繁华而又充满了阴谋的土地。
香港。
股东大会。
一场早已摆好的鸿门宴,一群自以为是的跳梁小丑。
杜建-邦的嘴角,缓缓地,勾起了一抹,冰冷的,充满了无尽嘲弄的……森然笑意。
他,也该回去,陪他们,好好地,“玩一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