桁架桥在晨雾中显露出钢铁的骨架,像一条巨大的蜈蚣,稳稳趴卧在莱茵河墨绿色的波涛之上。各种车辆——吉普、卡车、装甲车、拖着火炮的牵引车——排成不见首尾的长龙,轰鸣着从西岸驶来,碾过桥面时发出沉闷而连绵的隆隆声,仿佛大地都在随之震颤。更多的步兵则乘坐突击艇或干脆徒步从辅助浮桥和渡口涌过河面,他们面容疲惫却眼神灼亮,踏上东岸土地时,许多人会不自觉地跺跺脚,仿佛要确认这“德国佬的老巢”是否坚实。
桥头堡已经不再是那个需要蜷缩起来、用血肉苦苦支撑的滩头阵地。它以惊人的速度向外膨胀、硬化。工兵部队几乎是以战斗冲锋的速度,将简易道路向纵深延伸;野战医院、弹药堆积所、通讯枢纽等后勤设施在相对安全的后方迅速建立;侦察部队的摩托车和装甲车,如同触角般探向更远的丘陵和村落。
林晓乘坐一辆缴获的德制桶车,沿着新开辟的急造军路巡视。路旁,被击毁的德军坦克和车辆残骸已被推土机粗暴地推到一边,有些还在冒着淡淡的青烟。田野里散落着钢盔、武器碎片和来不及收殓的尸体,空气里混杂着硝烟、机油和一股若有若无的腐烂气息。但这一切,都无法掩盖那种洪流决堤、一往无前的气势。属于盟军的橄榄绿和土黄色,正以前所未有的规模和自信,涂抹在这片曾经属于第三帝国核心防御地带的土地上。
“莱茵河护栏……”林晓看着地图上那条被参谋用粗红笔狠狠划掉的蓝色河道标记,心中默念。这条被希特勒称为“西方壁垒”、被无数德国将领视为最后天堑的河流,如今已成通途。它的突破,不仅仅是一个战术胜利,更是一个无比清晰的战略信号:德国西线防御体系的核心支柱已经断裂,通向德国腹地的大门,轰然洞开。
“各部队进展如何?”他问同车的雷诺。
“先头装甲部队已向东推进超过二十公里,只遇到零星抵抗,大多是掉队的散兵或地方国民冲锋队,一触即溃。”雷诺指着地图,“德军有组织的防线似乎退到了这一带——黑森山区的边缘。但根据空中侦察和无线电监听,他们撤退得很仓促,建制混乱,很多部队失去了重装备。西线总司令凯塞林元帅手里的预备队快打光了,而且,他恐怕更担心我们与东面来的俄国人会师,把他包了饺子。”
东面。林晓的目光投向地图更远处。那里,代表苏军的红色箭头,正从奥得河方向,以更加凶猛磅礴的势头,压向柏林。战争的铁钳,正从东西两面缓缓合拢。
“我们的盟友,”林晓嘴角勾起一个没什么温度的弧度,“恐怕比德国人更急着进柏林。”他想起了与苏军联络官那些谨慎而略带矜持的交流,双方都在礼貌地试探着对方的底线和进度。一场看不见的竞赛,早在军事行动之外就已开始。
桶车驶上一处稍高的坡地,停了下来。林晓下车,举起望远镜。视野所及,是滚滚向前的盟军洪流。一辆谢尔曼坦克的炮塔舱盖打开,年轻的车长正咬着一条巧克力,对着路边行进的步兵吹口哨;几个工兵坐在一堆空油桶上休息,分享着香烟和罐头;更远处,一队德军俘虏在美军士兵押送下,垂头丧气地沿着田间小路向西走,走向莱茵河,走向他们从未想过的命运。
胜利的味道,如此真实地弥漫在空气里,混合着柴油、汗水和泥土的气息。
然而,林晓的心并未完全放松。他放下望远镜,对雷诺说:“命令先头部队,不要冒进。注意保持战线连贯,巩固沿途关键节点。德军虽然溃退,但困兽犹斗,尤其靠近本土核心区,可能会遇到更疯狂的反扑,甚至……非正规的袭击。”他想起了历史记载中战争末期的“狼人”游击队和狂热的党卫军分子。
“明白。”雷诺点头,“另外,赵刚来电,我们在北边清理一个废弃火车站时,发现了一些……特别的东西。”
“特别的东西?”
“几个加固的车厢,里面不是军火,而是……”雷诺顿了顿,“油画、雕塑、还有成箱的银器、瓷器,看标记来自法国、荷兰的博物馆和私人收藏。应该是德军抢掠后准备运回国内,还没来得及转移的。”
战利品。艺术的战利品,也是罪证。林晓沉默了一下:“妥善封存,拍照记录,派可靠的人看守。通知盟军相关的文化遗产保护部门。这些东西,不属于我们,它们应该回到原来的地方。”他想起在巴黎保护艺术品的经历,那不仅仅是道义,更是一种姿态——征服者与掠夺者的本质区别。
“还有,”雷诺补充道,声音压低了些,“张三的小队回来了。‘卡尔’巨炮的阵地确认完全摧毁,他们带回了关键部件残骸的照片。不过……张三受了伤,弹片伤,不算太重,但需要手术。他坚持要先向你汇报。”
林晓心头一紧:“他在哪?带我去。”
临时野战医院设在一座相对完好的农舍里,周围搭满了帐篷。消毒水的气味和伤员的呻吟充斥其中。张三躺在一张行军床上,左肩和胸膛裹着厚厚的绷带,脸色苍白,但眼睛依然锐利有神。看到林晓进来,他想坐起来,被林晓按住了。
“旅座,‘蜂巢’彻底完了。这是我们在核心爆破点附近找到的,可能是炮尾闩的一部分。”张三用没受伤的右手,递过一块扭曲的、烧得焦黑的巨大金属块照片,“德国佬在那里布置了雷场和狙击手,我们撤离时被咬了一口……牺牲了两个弟兄。”他的声音很平静,但眼神深处藏着痛楚。
林晓接过照片,那沉甸甸的扭曲金属,象征着那门曾让所有人寝食难安的超级武器的终结。“你们立了大功,救了无数人的命。好好养伤,弟兄们不会白死。”他拍了拍张三没受伤的手臂,“有什么需要?”
张三摇摇头,犹豫了一下,低声道:“旅座,我们在那附近……还听到一些无线电残片,德语很杂,很慌乱。好像……柏林那边已经乱套了,有人在讨论‘最后方案’,还有什么‘阿尔卑斯堡垒’……”
阿尔卑斯堡垒?林晓眼神一凝。那是纳粹高层幻想的最后顽抗据点。而“最后方案”……听起来更不祥。他点点头:“情报很重要,你先休息,这些我会处理。”
离开医院,莱茵河上的风似乎更强劲了些,吹散了部分硝烟,却带来了更远处未知区域的气息。桥,依旧车流不息;大军,依旧向东奔腾。天堑已过,门户洞开,第三帝国的覆灭正式进入倒计时,这已是盟军上下乃至全世界日渐清晰的共识。
但林晓知道,倒计时的最后阶段,往往是最混乱、最不可预测、也最危险的时刻。崩溃的巨兽会进行毫无章法的最后撕咬,废墟之下可能埋藏着更黑暗的秘密,而胜利者们在通往终点的路上,也难免开始计算彼此的距离与份额。
他回望了一眼蜿蜒壮观的盟军队伍,又望向东方那地平线后不可见的柏林方向。莱茵河的护栏已然突破,但通往战争真正终结的道路上,还有最后、也最复杂的一段征程。那里不仅有残敌的枪炮,还有盟友的考量,历史的重量,以及战争结束后,一个新世界的模糊轮廓所带来的、另一种形式的挑战。
他登上桶车,对司机说:“回指挥部。我们需要制定下一阶段计划——目标,柏林近郊。同时,给伦敦和华盛顿发报,询问关于‘阿尔卑斯堡垒’情报的共享情况,以及……与苏联方面协调进军界限的最新指示。”
引擎发动,车辆汇入东进的洪流。阳光穿透云层,照亮了这支庞大军队的滚滚烟尘,也照亮了前路未知的阴霾与希望。倒计时的滴答声,在每个人耳边回响,越来越急,越来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