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泥地上的细缝还在渗光,像底下有人用指尖轻轻叩击。林小满没低头看,她全部的意识都卡在两个画面之间——左眼前是雨街,右眼前是书桌。她的身体站在书店门口,可她的知觉已经分成了两股,一股顺着雨水往周予安身上爬,一股顺着墨香往初代引魂人的笔尖钻。
她体内的鱼玉残片开始移动。
不是震动,是游走。像一颗被植入的异心,在血管里缓慢爬行。每一次跳动都带着灼意,从肋骨下缘一路烧到后颈。她没喊疼,只是把右手按在胸口,压住那股乱流。
鞋尖前的白痕还在。那是她划下的界线,也是她唯一的锚。
她眨了一下眼。
左眼视野里,周予安还在跑。雨水打湿了他的校服,书包带断了,拍在背上发出闷响。他离书店还有十步。
右眼视野里,初代引魂人的笔尖悬在纸上,墨滴将落未落。那滴墨黑得不正常,像是活的,在纸面边缘微微蠕动。
时间不是同步的。
过去的每一秒,都在吞噬她的现世。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脚在变轻,裤管边缘开始透明,像被风吹散的烟。她没去管,而是把注意力全压在校牌上——周予安胸前那枚金属牌,在雨水中反着微光。
她需要看清背面。
她不能动,也不能靠近。她只能等。
卡车从侧街冲出来的瞬间,车灯扫过少年胸口。那一刹,雨水顺着校牌滑落,金属背面的纹路露了出来。
三行刻痕。
第一行是星轨:猎户座腰带三颗星,连线方向与现世相反。
第二行是符号:一组倒置的魂纹,排列方式像是被刻意反转。
第三行是字:小到几乎看不见,“启动键在心跳停止前”。
她记住了。
不是用眼睛,是用意识刻进脑里。她知道这密码不是给人看的,是给系统读的。而能读它的,只有活着的引魂人,和一颗还在跳的心。
可她的心跳乱了。
鱼玉在体内搅动她的频率,像有人拿刀在调收音机的频道。她试了几次,都没法让心跳稳定下来。她闭眼,往记忆里翻。
翻到了那个下午。
周予安站在《时间简史》书架前,手指轻轻敲着书脊。不是随便敲,是有节奏的。三下轻,两下重,最后一下载在“停”上。他当时说:“这本书,翻到最后一页才明白开头。”
她现在明白了。
那是他的心跳节奏。
她把意识沉下去,在体内模仿那个敲击。三下轻,两下重,一下停。
鱼玉残片猛地一震。
校牌亮了。
一道银光从过去的时间线里炸开,顺着雨水爬升,缠上卡车的前轮。代码流如锁链般缠绕车身,金属表面开始浮现像素点,像是被什么东西从内部重新编写。
卡车停了。
离周予安还有0.3米。
她松了半口气,可马上又绷紧。
现世的地窖窗口有动静。
黑影从里面爬出来,贴着地面逼近。它不像雾,也不像气,更像是从墙上剥下来的旧墙纸,带着褶皱和毛边。它没冲她来,而是直奔书店二楼的记忆回廊。
她知道它要干什么。
那里存着初代引魂人所有未完成的手稿。只要一本被激活,001号实验就会重启。
她动不了。她的意识还在过去,现世的身体只维持着最基本的站立。她只能看着黑影爬上台阶,离门越来越近。
就在这时,地窖里传来一声轻响。
像是骨头碰到了石头。
她用右眼余光瞥去——干尸坐起来了。
周予安的干尸,胸口插着的半块鱼玉正在发光。它缓缓抬手,把那块玉拔了出来。动作很慢,但很稳。
黑影察觉到了,转身。
干尸跳下石台,落地时膝盖发出脆响。它没管疼,直接冲上去,一掌拍向黑影。
掌风对上掌风。
两者僵在半空。
干尸开口了,声音像是从老式录音机里放出来的,断断续续:“我不是……失败品。”
黑影没说话,但它的形态在抖,像是被什么干扰了。
干尸继续说:“我是001号……备份程序。当主协议失控,我就启动……覆盖你。”
黑影开始后退。
干尸没追,而是低头看了眼手中的鱼玉。它把玉举到眼前,轻轻一捏。
玉碎了。
不是裂开,是化成光粉,顺着空气飘向林小满的方向。
那股光流钻进她的胸口,和她体内的残片撞在一起。
她猛地一震。
两股数据在她体内融合,校牌上的密码突然变得清晰。她知道该怎么用了。
不是去救周予安。
是去删命令。
她把意识沉进时间裂隙,对着那条正在冻结的卡车输入指令。不是用嘴,是用心跳。三下轻,两下重,一下停,然后——
“删除001实验。”
“重写启动协议。”
代码顺着她的血脉冲出去,像一道逆流的河。过去的时间线开始抖动,卡车的车身从金属变成数据块,一块块剥落,化成光点消散。
周予安站在雨里,校牌还亮着。
他抬头,看见了她。
不是看见她的身体,是看见她的意识。
他笑了下,很轻,然后抬起手,像要挥手。
她没动。
她知道这一别,就是彻底。
雨还在下,可他的身影已经开始淡。校牌的光也暗了,最后那行字在金属表面闪了一下,消失。
“启动键在心跳停止前。”
他不是等她救他。
他是等她关掉那个开始。
现世的地窖安静了。
黑影没了,干尸倒回石台,胸口空着,像一具被抽走程序的壳。书店门口的结界还在,但光很弱,像是随时会灭。
林小满终于能动了。
她低头看自己的手,掌心有一道裂痕,像是被什么东西从里面撑开过。她试着握拳,指节发出咔的轻响。
她没管。
她转身,推开店门。
铃铛响了一下。
小女孩蹲在柜台边,手里抱着一本旧书。她抬头,眼睛红红的,但没哭。
“它走了吗?”她问。
林小满没回答。
她走到书架前,抽出《时间简史》。书脊上,有几道指痕,像是被人反复摩挲过。她翻开第一页,看到一行铅笔写的字:
“故事不该用来困住人。”
她合上书,放回原位。
然后她走到柜台后,拿起笔。
不是写故事。
是撕纸。
她把一张白纸撕成两半,一半塞进抽屉,另一半放在台面上。她没写什么,只是用笔尖在纸上点了三下,轻,重,停。
像是在发信号。
又像是在回应。
她的胸口还在烧,鱼玉的残片没消失,只是沉了下去。她能感觉到它在,像一颗埋进血肉的种子。
她没去挖。
她知道有些东西,一旦开始,就停不下来。
她只是站着,等。
等下一个执念来找她。
等下一个需要被解开的结。
等下一个校牌背后,藏着的代码。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敲了敲台面。
三下轻,两下重,一下停。
门外,风贴着地面扫过,卷起一片落叶,打在玻璃上,又滑下。
落叶背面,有一行极小的字,湿了,看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