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烫的鱼汤顺着食道滑入胃中,带来久违的、实实在在的暖意。粗糙的玉米饼子虽然拉嗓子,却有效地填补了腹中的空虚。围坐在简陋石屋的火塘边,身上裹着干燥却粗糙的毛毯,林皓和阿坤第一次在离开上海后,感受到了一丝短暂却真实的安全感。
但这安全感如同窗外薄雾般脆弱。他们清楚,自己依旧是两块烫手的山芋,身上背负着足以掀起滔天巨浪的秘密,以及两张贴满沿海各地的通缉令。
“老伯,还未请教您怎么称呼?”林皓放下汤碗,看向那沉默抽着烟斗的老者。对方是他们的救命恩人,也是眼下唯一的依靠。
老者吐出几个烟圈,浑浊的眼睛在烟雾后显得高深莫测:“名字不重要,海里讨生活的,叫我‘根叔’就行。”
根叔。一个如同海边礁石般普通而坚韧的称呼。
“根叔,”林皓从贴身处,小心地取出那个用油布层层包裹的小包,放在火塘旁粗糙的木墩上,“这就是我们从‘蓬莱’里面带出来的东西,里面有图纸,有照片,还有……胶片。叶先生说,这是东洋人进行危险实验的证据。”
根叔的目光落在那个小小的油布包上,眼神凝重了几分。他没有立刻去拿,只是用烟斗指了指:“这东西,比你们俩的命还金贵。放心,既然到了我这里,拼了这条老命,也会把它送出去。”
他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承诺。
“你们就在这里安心住下。”根叔继续说道,“阿坤兄弟的腿伤不能再耽搁,我让人去请个信得过的郎中来瞧瞧。这湾子叫‘哑巴澳’,知道的人少,平日里就我们几户老疍家在此落脚,还算清净。”
他顿了顿,看向林皓:“至于你,林记者,通缉令上的画像可不太像你啊。”
林皓苦笑一下,摸了摸自己如今粗糙了许多的脸颊。连日逃亡,风餐露宿,早已磨去了他身上最后一点书卷气。
接下来的几天,两人便在这“哑巴澳”暂时安顿下来。澳里果然如根叔所说,只有寥寥几户人家,都是靠海吃海的疍民,皮肤黝黑,沉默寡言,但对根叔极为敬重。他们对林皓和阿坤这两个突然出现的陌生人也并未表现出过多好奇,只是偶尔投来一瞥质朴而略带疏离的目光。
郎中很快被请来,是个同样干瘦、背着药箱的老头,话不多,但手法老道。他仔细检查了阿坤的腿伤,重新清洗上药,用了些自己配的草药膏,又留下几包内服的汤药。
“骨头没大事,但筋脉伤得重,加上海水一泡,寒气入体,得好好将养一阵子,不然这腿以后就废了。”郎中留下这句话,便提着药箱,跟着根叔的人悄然离去。
阿坤虽然嘴上骂骂咧咧,嫌草药苦,嫌卧床憋闷,但还是老老实实地配合治疗。他知道,这条腿要是废了,他就真成了累赘。
林皓则利用这段时间,慢慢恢复体力,同时也更加仔细地研究那些带出来的资料。限于条件,微缩胶片无法解读,但那些德日文混杂的图纸和日志,结合叶怀明透露的信息,在他脑海中逐渐拼凑出“神谕”计划更清晰的轮廓,一个庞大、精密、且目的极其邪恶的工程。
他尝试着将自己理解的部分,用中文简单记录下来,准备连同原始证据一起送出去。
这天傍晚,林皓正坐在礁石上,看着落日将海面染成一片血红,根叔悄无声息地走到他身边。
“有消息了。”根叔的声音依旧沙哑。
林皓精神一振,看向他。
“老陈递出来话,叶先生情况稳定了些,但需要静养,暂时不宜移动。”根叔说道,“关于你们带出来的‘东西’,送出去的路线也已经安排好了。”
“怎么送?”林皓急切地问。
“走水路,往南。”根叔言简意赅,“有一条经常往来闽浙的私盐船,船老大信得过,后天夜里经过外海,我们会用舢板把东西送出去,交给他们。”
水路,私盐船……这确实是眼下相对稳妥的渠道。
“能确保安全吗?”林皓还是有些担忧。这份证据太重要了。
根叔看了他一眼,目光深邃:“在这片海上,没有绝对安全的路。但我们疍家人,有自己的法子。比你们在陆上东躲西藏,机会要大得多。”
他的话带着海边人特有的、对风浪和危险的坦然。
林皓点了点头,不再多问。他选择相信根叔,相信这些在风浪中讨生活的人们的智慧和信誉。
“还有一件事,”根叔顿了顿,语气略显沉重,“外面的风声更紧了。不只是上海,整个江浙沿海,盘查得都厉害。听说……是因为‘蓬莱’那边,好像出了点岔子,东洋人跟疯了一样,到处搜捕可疑分子。”
“岔子?”林皓心中一动,“是因为我们逃出来?”
“不全是。”根叔摇头,压低声音,“老陈隐约听到点风声,说是‘蓬莱’里面,前两日好像发生了小规模的……骚乱?或者说是……抵抗?有守卫死了,具体情形不清楚,但东洋人因此加强了戒备,对外面的搜查也更严了。”
骚乱?抵抗?
林皓立刻想到了昏迷前叶怀明提到的,那个可能也在暗中活动的“老陈”,以及那些被囚禁的、心怀恐惧却未必甘于命运的人们。难道是他们?
一丝微弱的希望在他心中燃起。那个钢铁魔窟,也并非铁板一块!
“所以,你们更要沉住气。”根叔叮嘱道,“在这里,没人知道你们的来历,就当自己是遇了海难被救起的落难人。少说话,多观察。”
接下来的两天,林皓和阿坤谨言慎行,真正融入了这小小的疍家澳。林皓甚至跟着澳里的人学习修补渔网,辨认潮汐;阿坤则只能在屋里活动,偶尔拄着根叔给他找来的新拐杖,在门口晒晒太阳,看着忙碌的海鸟和变幻的海面,焦躁的心情也渐渐平复了一些。
海上的生活简单而枯燥,却有一种陆地上难以寻觅的宁静。但林皓知道,这宁静只是暴风雨前的间歇。
终于,到了约定送走证据的夜晚。
月黑风高,海面上只有细碎的浪花声。根叔亲自带着两个精悍的汉子,驾着一艘没有灯火的小舢板,悄无声息地滑出了哑巴澳,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
林皓和阿坤站在岸边冰冷的礁石上,望着舢板消失的方向,心中充满了期待与忐忑。
那份承载着无数血泪和希望的证据,能否顺利抵达它该去的地方?
而他们自己,在这暂时的避风港里,又能停留多久?
海风呼啸,带着未知的答案,吹向深邃的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