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占海所说的那个小岛,与其说是岛,不如说是一片稍大些的、被茂密植被覆盖的礁盘高地。它静静地卧在迷宫般礁区的中心,像一头沉睡的巨兽,远离主要航道,若非熟识水道,绝难发现。当阿坤操控着伤痕累累的小船,小心翼翼地从两片犬牙交错的礁石间穿过,驶入岛前一片平静的、被珊瑚砂环绕的小小湾澳时,船上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
阳光刺破云层,洒在洁白沙滩和碧绿的海水上,与不久前炮火连天、生死一线的逃亡景象恍如隔世。但船上浓重的血腥味、硝烟味,以及众人身上狰狞的伤口和疲惫不堪的神情,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们现实的残酷。
船刚靠上沙滩,几个伤势较轻的海盗便跳下水,奋力将船拖上岸,避免被潮水带走。龙占海第一个踏上坚实的土地,他环顾四周,独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放松,随即又被更深的阴鸷取代。他带来的几十号兄弟,如今跟在身边的,算上轻重伤员,也不过寥寥七八人,可谓元气大伤。
“阿土,带两个人,警戒四周,高点了望。”龙占海哑着嗓子吩咐,“其他人,清理伤口,找淡水,看看能不能弄点吃的。”他的目光最后落在被小心翼翼抬下船的金属箱子上,那闪烁的红光在明媚的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林皓搀扶着“虚弱”的赵劲川走下船,让他靠着一棵椰子树坐下。阿坤则默默检查着小船的损伤,眉头紧锁。
“林先生,”龙占海走到林皓面前,语气比起之前少了几分咄咄逼逼,却多了几分不容置疑的沉硬,“眼下算是暂时安全了。有些话,咱们得说清楚。”
林皓心知肚明,真正的谈判才刚刚开始。他直起身,平静地看着龙占海:“龙老大请讲。”
“第一,这箱子,”龙占海用下巴点了点那金属箱,“在离开这座岛,交到你该交的人手里之前,必须由我的人和你的人共同看管。这是底线,没得商量。”他损失了那么多兄弟,不可能再完全信任林皓,更不可能让箱子脱离他的视线。
林皓略一沉吟,知道这是龙占海目前能做出的最大让步,也是维持脆弱合作的基础。他点了点头:“可以。但看管期间,任何人不得试图开启或破坏箱子。”
“可以。”龙占海应下,随即伸出第二根手指,“第二,联络你上面的人,尽快把答应老子的东西送来。抚恤、军火,还有……那个‘前程’。”他刻意加重了最后两个字,独眼紧盯着林皓的反应。“老子要知道,怎么联络,什么时候能有回信。”
这才是关键。龙占海需要看到实实在在的希望和路径,否则,困守荒岛,带着这个烫手山芋,他迟早会失去耐心。
林皓心中快速盘算。叶怀明给他的紧急联络方式,风险极高,但眼下似乎没有更好的选择。他需要争取时间,也需要稳住龙占海。
“联络方式我有,但需要找到有人的地方,或者特定的信号点。此地荒僻,无法联络。”林皓坦然道,“当务之急,是修复船只,补充给养,然后离开这里,前往我能联络上级的安全区域。我承诺的一切,届时必定兑现。”
他顿了顿,补充道:“龙老大,如今我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箱子若丢,我任务失败,性命难保;你损失惨重,亦难逃日军秋后算账。唯有合作,才有一线生机,甚至……如我之前所言,搏一个更好的未来。”
龙占海沉默着,海风吹动他乱糟糟的头发,独眼在林皓和箱子之间来回扫视。他知道林皓说的是事实,但他习惯了掌控,习惯了用刀枪说话,这种将希望寄托于他人承诺和虚无缥缈“前程”的感觉,让他极为不适。
“……好,老子就再信你一次。”良久,龙占海才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修船、找吃的,抓紧!阿土,你带两个人,和林先生一起,负责看管箱子,寸步不离!”
“是,老大!”阿土应道,看向林皓的眼神带着复杂。
安排已定,幸存的海盗们开始分头行动。有人去丛林边缘寻找淡水和野果,有人试图用破损的渔网在湾澳里捕鱼,阿坤则带着仅有的工具,开始修补船体上被弹片击穿的窟窿。
林皓和赵劲川,则在阿土和另一名海盗的“陪同”下,将金属箱子搬到了沙滩内侧一处树荫下,既相对凉爽,又能随时观察到海面情况。
趁着阿土和那名海盗在几步外警戒,赵劲川背靠着树干,嘴唇微动,声音低得只有林皓能听见:“龙占海已生疑虑,承诺空口无凭,恐难长久。须尽快设法脱身,或……拿到主动权。”
林皓微微点头,目光扫过正在沙滩上烦躁踱步的龙占海,又看向正在忙碌修船的阿坤。阿坤似乎感应到他的目光,抬头看了一眼,又迅速低下头,继续手中的活计。
“联络方式是关键。”林皓同样低声回应,“但绝不能带龙占海去核心联络点。需设法让他相信,必须由我们单独前往联络。”
“或可……分头行动。”赵劲川眼中精光一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欲以箱子挟持我等,我等亦可借修船、觅食之名,分化其人手,寻机而动。”
两人正在低声商议,突然,负责在高处了望的海盗发出一声急促的呼哨!
所有人瞬间警觉,抓起武器,望向了望点。
只见那海盗连滚带爬地从一块礁石上滑下来,脸色苍白地冲到龙占海面前:“老大!船!有船往这边来了!不是鬼子的大船,像是……像是疍家人的小船!”
疍家人?
林皓心中一动,与赵劲川交换了一个眼神。在这远离航道、危机四伏的海域,出现疍家渔船,是巧合,还是……?
龙占海独眼一眯,脸上闪过一丝狠厉:“几个人?几条船?”
“就一条小艇!上面好像……只有两三个人!”
“妈的,管他是什么人,不能让他们发现我们!”龙占海立刻下令,“都隐蔽起来!阿土,带人把船拖到树林里藏好!快!”
沙滩上一阵忙乱,小船被迅速拖入岸边红树林的阴影中,众人也各自寻找岩石、树丛隐蔽起来,紧张地盯着那片逐渐靠近的小小帆影。
那确实是一条典型的疍家小艇,船身狭长,帆布破旧。船上坐着两个人,一个老者在船尾操舵,一个年轻的身影在船头张望,看身形,像是个少年。
小艇似乎并未发现湾澳内的异常,径直朝着这片唯一的沙滩驶来,像是准备靠岸取水或者休整。
龙占海缓缓举起了手中的步枪,准星对准了船头那个年轻的身影,独眼中杀机毕露。在这荒岛之上,为了保密,杀掉几个偶然出现的疍民,对他来说如同碾死几只蚂蚁。
林皓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不能眼睁睁看着无辜者被杀!
就在龙占海手指即将扣下扳机的瞬间,船头那少年似乎看到了沙滩上未曾完全掩盖的脚印或痕迹,突然惊疑地“咦”了一声,抬手朝着湾澳内侧指来!
而借着这个机会,林皓看清了那少年的侧脸,竟然有几分眼熟!像是在根叔的渔村里见过!
“等等!”林皓几乎要出声阻止。
但已经晚了。
“砰!”
一声清脆的枪响,打破了荒岛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