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神庙的火光冲天而起,像给夜空撕了条口子,火星子溅在雪地上,作响,活像无数红白相间的眼睛在眨。我背着阿九,踹开后墙,一股寒风卷着雪渣子灌进来,火借风势,爆响,把供桌、经幡、泥塑山神一股脑儿吞了。
我踩着未烬的火星,深一脚浅一脚冲进黑暗。背后一声,庙顶塌了,火团滚下山坡,映得半边雪谷红得发紫,像给老天爷点了个天灯。我回头望了一眼,心里却异常平静:烧吧,烧干净,旧账随火灭,新路由雪生。
阿九在我背上轻得像片炭,呼吸烫得我后颈发痒。她迷迷糊糊地哼:干爹...别烧...九儿疼...我拍拍她大腿,声音哑得不像自己的:乖,火是假的,雪才是真的,咱回家。
火光照不到的地方,雪立刻显出本色——冷、硬、滑。我每一步都像踩在刀背上,棉靴底早被冰碴子割得七零八落,雪水灌进去,又冷又痒,却不敢停。背上的阿九随着我的步子一颠一颠,肩头的刀口被绳结勒得生疼,血顺着胳膊滴,在雪地里印出一串小小的红梅花。
我哼《小拜年》,调子跑得像瘸腿驴,却能让脚步有节奏:正月里来是新春,家家户户挂红灯...声音被风撕得七零八落,却倔强地往前爬。天边泛起蟹壳青,像给黑夜凿条缝,我盯着那抹亮色,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往亮处走,走到天亮,走到人活。
雪岭下,早先被我当诱饵的空马车还歪在路边,车厢被子弹犁得七零八落,马却不见了。我眼睛一亮:有车厢就有滑板!我解下飞虎爪,把阿九平放雪地里,自己跳进车厢,拆下两块长底板,用绳一绑,做成简易冰爬犁。
又扯下红十字旗,撕成布条,把阿九捆在背上,再系到爬犁前缘,我半蹲当人马拉纤。雪板在冰面滑,比走路省力一半,却冷得透骨,膝盖以下瞬间失去知觉。我咬火折子,一边烤手一边蹬,爬犁往前冲,像一条在雪面游动的黑鱼。
天色刚亮,忽然起风。北风卷着雪粒,像千万根细针,专往衣缝里钻,活物叫白毛风,刮起来能活人埋成雪俑。我暗叫不好,四下找掩体,却只见白茫茫一片,连棵树都没有。只能把阿九解下,抱在怀里,两人蜷成球,背对风口,任凭雪埋。
风吼得像千万头狼,雪粒打在脸上,瞬间化成水,又结成冰,脸皮像被刀背反复刮。我低头,把阿九的脸按进怀里,自己后脑对着风,心里默念:再刮猛些,老子就是石头,冻不碎!
不知过了多久,风终于弱了,我们几乎被雪埋到腰。我抖掉雪,爬犁早被吹翻,滑板断了一根。我索性把另一根当雪杖,一步一撑,继续往前挪。阿九在我怀里动了动,睫毛结满冰碴,却努力睁开眼,声音像从冰缝里挤出来:李三...别睡...
午后,雪原尽头忽现一条冻河,河岸边插着块破木牌:老渡口。岸边泊着条,船底朝天,像只死去的龟。我眼睛一亮:翻过来就是!我放下阿九,用断滑板当撬棍,一声,把船翻个肚朝天,船底结着一层冰,滑得像涂油。
我把阿九放船上,自己解下飞虎爪绳,一头系船头,一头系腰,当纤夫,在冰面拉舟。船底与冰摩擦,发出脆响,却省力得多。我哼着《小拜年》,调子依旧跑调,却越哼越高,像给自己打鼓:正月里来是新春,家家户户挂红灯...
冰面平似镜,白茫茫无边。我拉绳奔跑,船在身后滑,像一条在白银上游泳的黑鱼。寒风迎面,像刀,却刀刀见红——血从肩口渗出,顺胳膊滴,在冰面拖出一条细细的红线,像给雪地绣了条花边。
我越跑越快,脚下生风,心里却异常平静:再快些,再远些,把火场、枪声、追杀,全甩在身后。阿九在船上,脸朝天空,雪花落在她睫毛,瞬间化成水,像泪,却带着温度。她轻声哼,竟跟上我的调:燕子归来春又回,家家户户把门开...
子夜,冰面忽传巨响,像巨兽在底下磨牙。我头皮一紧:冰裂!前方远处,一条黑缝迅速蔓延,像白瓷上的裂纹。我急停,却收不住势,船底冲向裂缝。我猛甩绳,把船头往旁一扯,船身斜滑,堪堪避开主裂,却一声,左舷压碎薄冰,船头陷进水里,瞬间被冰水咬住。
我急解绳,把阿九拖出船,两人滚上冰面,雪板裂响,像随时会碎。我趴冰,四肢摊开,分散重量,拖着她往前爬,像只巨大的蜘蛛。冰面作响,却奇迹般没再塌。身后,空舟慢慢沉进冰河,像替我们完成最后的使命。
爬出百丈,冰面渐实,前头忽现火光——是渔村!子夜渔火,像黑夜里唯一的星。我精神一振,连滚带爬往火光奔。村口,渔民正收网,见两个血人,吓得要跑。我把银角子拍在船板:买药,买饭,买活路!银元响,人心稳,渔妇忙煮姜汤,汉子拆网当绷带。
阿九被灌了热汤,烧得通红的脸渐渐褪温,呼吸平稳。我瘫坐火塘边,烤衣,烤手,烤心,却不敢闭眼——怕一闭,就再也睁不开。火光里,渔民的脸被映得通红,像一尊尊泥塑,却带着人间的暖。我忽地想起那尊被烧的山神,心里默念:老头,你看见没?老子还活着。
腊月二十八,黎明。我推门出屋,东方天际像被刀划开,喷出蟹壳青,接着是淡金,再是橘红,日头跳脱而出,照得雪地一片晃眼。我眯眼,看新日头,心里像有什么东西也跟着跳出来——是活路,也是活头。
我回屋,把金叶掏出来,对着日头照,十六字在光里发亮:国若亡,弹如雨;人若亡,血如注。图个屁,打才是真。我轻声念,像念咒,也像许愿:
老头,你放心,老子打,打出一个亮堂堂的正月,打出一个不欠命的春天。
我背起阿九,向渔村借了一辆狗拉雪橇,五只杂毛狗,欢快地扒雪,像给黎明奏乐。我坐橇头,她靠我怀,脸被日头映得透明,却带着笑。狗橇往前冲,像一条在白银上游泳的花鱼,直奔东方,直奔亮处。
雪还在下,风还在吼,枪声也许还会响,但此刻,我心里异常平静——
燕子不归巢,却找到了方向;火已灭,血未冷,路还在脚下;故事,还在雪与光之间,继续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