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三,俗称小年。段府却一点喜庆味都没有,反倒像刚封上的棺材——白灯笼高挑,寒风一吹,纸穗子哗啦哗啦响,跟哭丧似的。
我抱着一捆木炭,缩着脖子往后园走。路过垂花门,昨夜那条黑背獒犬正蹲坐在门槛中央,舌头耷拉,獠牙白得晃眼。它看见我,尾巴没摇,反而压低前肢,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警告。
我假装没看见,心里却骂:畜生记性倒好,知道老子是飞贼。刚跨一步,霍彪的声音从门洞飘过来:花匠李三,七姨太等着看牡丹,你麻利点。他故意把两个字咬得极重,像提醒我:在这儿,我是一条被剪了翅的虫子。
暖窖里灯火通明,地龙烧得炸火星。我把炭添进炉膛,顺手拿铁锹挖坑,准备给牡丹换土。
汗水顺着脊梁往下淌,一抬头,七姨太正倚在门框看我。她穿着银白缎子旗袍,衩口露出一截藕色小腿,像刚出水的嫩藕。
李三,她声音软糯,大帅明晚宴请公使,要牡丹做寿礼。你能让它开花吗?
我赔笑:能,只要温度、湿度、火候拿捏好,花不敢不听姨太的话。
她弯眸一笑,露出那颗小虎牙:嘴真甜。缺什么,尽管开口。
我趁机说:想给花根浇点米酒,酒香催花。只是......得去厨房拿,夜里怕不方便。
她想了想,从腰间摘下那枚月牙小钥匙,递给我:这是我小库的钥匙,里头有坛陈年桂花酿,你自去取。
钥匙落在我掌心,冰凉,像捡了一块玉。我知道,机会来了。
子时更鼓敲过,府里大部分灯熄了。我猫腰穿过夹道,手里提一盏防风灯,心里盘算:七姨太的小库在绣楼底层,门外有丫鬟值夜,但过年丫鬟贪酒,多半躲懒。我先用桂花酿勾她出来,再趁机拓钥匙。
计划很完美,可我刚拐过假山,黑背獒犬地扑出来,铁链拉得笔直,只差半尺就咬到我膝盖。
我吓得把灯举高,灯油一晃,火苗地灭了。黑暗里,狗鼻子喷出的热气直往我裤脚钻。我摸向怀里,掏出半块酱牛肉——白天省下的夜宵,原想用来贿赂厨子。
好兄弟,过年了,吃点荤。我把肉抛过去。狗张嘴接住,一声,连骨头带肉嚼得粉碎。趁它低头,我踮脚溜走,心跳得比打更锣还响:再慢一步,被咬的就是我的喉管。
绣楼门口,小丫鬟春杏果然抱着膝盖打瞌睡。我轻咳一声,她猛地抬头,嘴角还挂着口水印。
李三哥?她揉眼,半夜三更不睡觉,做贼呀?
我笑得憨厚:姨太让我取酒给牡丹催花,劳春杏姐开门。
她瞅瞅我手里空篮,犹豫。我凑近,压低声音:酒坛重,我一人搬不动,待会儿分你一盅,甜甜嘴。小丫头咽了口唾沫,掏钥匙开锁。门轴一声,一股桂花香扑面。
我踏进去,目光飞快扫过:里间是七姨太的梳妆台,台上摆着鎏金首饰盒——月牙锁,正缺我掌心的钥匙。
外间是酒柜。我装模作样捧酒坛,故意脚下一滑,摔倒,酒坛裂了,甜香四溢。
哎呀!春杏惊叫,冲进来扶我。我顺手把钥匙往锁孔里一插一拧,——首饰盒开了。盒里珠宝璀璨,我却只盯上那枚扁平铜钥——地窖暗锁的副钥。
我掏出随身带来的印泥和薄油纸,三下五除二按了模,再把铜钥原样放回。心跳如鼓,却听见嗒嗒嗒脚步,七姨太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春杏,什么响动?
我魂飞魄散,吹灯、滚入床底。黑暗里,只见一双绣牡丹的缎鞋迈进来,脚尖轻点,像猫。
姨太,奴婢失手打烂酒坛......春杏带着哭腔。七姨太没说话,只蹲身,用指尖蘸了蘸地上的酒,放到鼻前嗅。
我屏住呼吸,生怕她弯腰往床底看。突然,黑背獒犬从门外窜进来,冲床底狂吠!我心里喊:完了!千算万算,没算到这畜生跟来。
七姨太轻喝:黑龙,安静。狗却愈发疯狂,前爪趴地,獠牙冲我。
情急之下,我摸到怀里那包给牡丹用的安神粉,撕开往狗脸一撒。獒犬一声,喷嚏连天,眼泪鼻涕糊一脸。
七姨太忙俯身安抚,我趁机滚到窗边,翻出去,落地时踩碎一截枯枝,脆响。
七姨太惊问。我顾不得疼,猫腰蹿进假山,一路狂奔回花窖。
花窖里炉火正旺,我瘫坐在土堆上,才发现右手被碎瓷划开,血滴在花泥里,殷红如梅。我撕下衣角包扎,脑子里却回放方才惊险——七姨太到底有没有看见我?如果看见,为何不叫警卫?如果没看见,为何她的眼神像带着钩子?更诡异的是,狗脖子铜牌上多了一道新鲜划痕,像被匕首划过,露出生铁底色。谁会对一条狗下手?
正胡思乱想,窖门被推开,霍彪高大的身影堵住风口。
李三,他声音低沉,黑龙受伤了,眼睛被药粉所伤。府里只有你用安神粉种花,怎么说?
我强装镇定:许是野猫打翻药罐?小的不知道。
他走近两步,突然弯腰,铁钳般的手掐住我下巴,把我整个人提起来。小子,我盯你不是一天两天了。牡丹要是明晚不开,你就去给黑龙当夜宵。说完,他把我扔回土里,转身走。窖门合上,铁锁落下。我捂住喉咙咳得眼泪直流,却摸到掌心那团油纸——钥匙模还在,血浸湿了边缘。
天蒙蒙亮,我拖着发麻的腿爬起来,把油纸模藏进木炭堆,再覆上一层煤灰。接着和泥、剪枝、调温、浇酒,所有步骤行云流水,像在排一场戏。
当第一缕晨光透进气窗,牡丹枝头竟然地绽开一朵,碗口大,红得妖冶。我长出一口气,却听见窖门外有人鼓掌。门开,七姨太走进来,身后跟着两个持枪马弁。她今天换了素白旗袍,鬓边别一朵白梅,像穿孝。
李三,花开了,你随我去前厅,大帅要赏你。
我低头道谢,余光却瞥见她袖口沾着一点黑灰——那是木炭堆的灰,只有我知道。她心里雪亮:我昨夜进过绣楼。
前厅里,段祺瑞正与几位戎装军官说笑。桌上摆着盛开的牡丹,旁边却盖着一块黑布,布下隆起,像扣着一只鸟笼。我被按跪在地,老段笑得温和:花匠,花养得不错,本帅有赏。他抬手掀布——黑布下,是血淋淋的狗头!黑龙的眼睛被挖掉,舌头耷拉,獠牙仍白。
我胃里翻江倒海,差点吐出来。
段祺瑞淡淡道:畜生不辨忠奸,留它何用?赏你一碗肉,补补身子。”士兵端来热气腾腾的铜盆,肉香扑鼻,我却浑身冰凉。
七姨太在旁轻叹:黑龙昨夜发疯,撞墙自尽,可怜见的。她抬眼看我,嘴角微翘,眸底却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光。
我瞬间明白:狗是她杀的,为的是封口——她知道我躲床底,干脆宰了狗,让段祺瑞以为畜生发疯,再借狗头警告我:要么合作,要么一样下场。
我捧着那碗肉,像捧着一盆炭火,回到花窖。关上门,我再也忍不住,连盆带肉摔得粉碎,干呕到眼泪鼻涕横流。火光摇曳,照出墙上黑龙的影子,仿佛它还在龇牙。
我抹了把嘴,爬到木炭堆前,扒出那团油纸模——血已干透,齿痕却清晰。我咬破指尖,滴血为印,对着狗头的方向低声道:兄弟,对不住了。这血债,我记在他们头上。
午后,春杏突然溜进花窖,脸色惨白:李三哥,七姨太让我传话——花开得好看,钥匙却旧了,该换新的。她说今晚亥时,绣楼后窗,不见不散。说完,她塞给我一张折得极细的纸条,转身就跑。
我展开纸条,上面是一行小字:真虎符不在地窖,在保险柜;柜号七三七,密码在黑龙腹牌背面。
我抬头,望向草席上那颗血淋淋的狗头,獠牙森白。要拿到密码,就得剖开狗腹。可狗尸已被警卫抬走,扔进府外乱葬岗。亥时之前,我得先偷回狗头,再赴七姨太的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