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早朝，气氛凝重。
御案之上，弹劾瑞王玉砚的奏折竟堆叠如山，言辞激烈，皆指责其推行“洒扫驿站”之策，非但未能洁净京城，反引来恶臭弥漫，扰民至极，有损天家颜面，更疑其管理不善，浪费公帑。
龙颜震怒。
皇帝将几本奏折重重摔在地上，假意厉声质问殿下垂首的玉砚，声音在金銮殿内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连日来的异味问题早已传入宫中，如今群起攻之，更是坐实了“管理不善”的罪名。甚至有官员跪奏，呼吁即刻废止此策，严惩相关责任人。
连续三日，那些流民明明彻夜辛苦劳作，将街道清扫得光可鉴人，但翌日清晨，那顽固而诡异的恶臭总会准时归来，盘桓不散，如同跗骨之蛆。
朱雀大街一带的百姓怨声载道，连一些原本中立或略有支持的官员，因府邸亦被异味所困，也开始倒戈，加入请求废除的行列。
面对汹涌的指责和父皇的压力，玉砚却并未慌乱。
他出列，躬身行礼，姿态依旧从容，清朗的声音穿透大殿的嘈杂：“父皇息怒。此事蹊跷，绝非洒扫不力所致。儿臣恳请父皇再予三日时间，三日内，儿臣必查明真相，根除异味，给京城百姓一个交代。”
他目光沉静，并未去看那些弹劾他的臣子，也不想在此刻让父皇为难，更不愿让全力协助他的华清延因自己而承受压力。
这两日，他暗中查访，已摸到些许线索，矛头隐隐指向某些不愿见此事成功的人。
如今，只差揪出那幕后主使，拿到铁证。
皇帝凝视他片刻，殿内一片寂静。最终，皇帝说了一声：
“朕便再给你三日！若三日后依旧如此，你这驿站，也不必再办了！”
“儿臣，领旨。”玉砚深深一揖，垂下的眼眸中，闪过一丝锐光。
……
华灯初上，京城最大的青楼“软红阁”内笙歌漫耳，暖香浮动，一派靡靡之音。
丝竹声、调笑声、觥筹交错声混杂在一起。
正是在这片浮华喧嚣中，一道窈窕的身影的出现，如同投入滚油的一滴清水，瞬间吸引了所有目光。
那是一位身量高挑的“女子”，穿着一身质地精良、绣着缠枝莲纹的樱粉色襦裙，外罩一件银狐裘的斗篷，兜帽微微放下，露出一张以轻纱半掩的面容。
虽看不清全貌，但露出的那截额头光洁饱满，眉眼如画，精心描摹过的眼线尾梢微微上挑，勾勒出几分清冷又勾人的韵味。肌肤在灯下白皙得近乎透明，与浓密的乌发形成鲜明对比。
她身姿挺拔，步履间却不失婀娜，裙摆微漾，隐约可见其下笔直修长的腿部线条。纵然轻纱遮面，那通身的气度与隐约可见的绝色风华，已让周遭那些浓妆艳抹、刻意迎逢的莺莺燕燕顿时失了颜色。
就连那位被众人簇拥、艳名远播的花魁，在她面前也仿佛黯淡了几分。
她身后跟着两名身形健硕、面色冷肃的护卫，目光如电，警惕地扫视着四周，将一切试图靠近的狂蜂浪蝶无声逼退。
这自然是乔装改扮的玉砚。
他微垂着眼，强压下心头的不适与荒谬感，按照预先设想好的那般，用一种清凌凌、带着几分疏离的嗓音对迎上来的鸨母道：
“寻个清净的雅间，备些好酒，我只听听曲，看看京城风物，旁的便不必安排了。”
声音经过刻意放柔，依旧能听出些许不同于寻常女子的清越，但在周遭嘈杂的掩盖下，并不算突兀，反添了几分独特的冷感。
鸨母见多识广，虽觉这客人有些古怪，但看其衣着气度、身后护卫，便知非富即贵，不敢怠慢，连忙引她上了二楼一处相对安静的雅间。
然而，自她踏入这软红阁的第一步起，那与众不同的身影便已落入了二楼雅座上一人的眼中——正是二皇子玉晨。
玉晨今日依旧在此寻欢作乐，左右围着几个巧笑倩兮的女子，他正觉有些腻烦，忽见楼下出现如此绝色，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那“女子”虽遮着面，但那身段、那气质，尤其是那双隔着距离也能感受到的、带着冷意的眼眸，瞬间勾起了他强烈的兴趣和征服欲。
他眼见那美人儿进了雅间，拒绝了一切陪侍，只独酌清酒，偶尔隔窗看向楼下舞台，一副真正只是来见识风月的模样，更是心痒难耐。
这般故作清高的，他见得多了，最后哪个不是乖乖就范？
玉晨整理了一下衣袍，端着酒杯，摇摇晃晃地便寻了过去。
他挥退试图阻拦的护卫，倚在雅间门口，故作风流地笑道：
“这位小姐面生得很，不是京城人士吧？独酌岂不寂寞？在下不才，愿陪小姐共饮几杯，也好为小姐讲讲这京中的趣事。”
玉砚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警惕与不悦，微微侧身避开他探询的目光，冷声道：
“不必。小女子自有清趣，不劳旁人费心。还请公子自重。”
她越是这样，玉晨越是来劲。
他嘿嘿一笑，压低了些声音，语气中带上了明显的暗示与威胁：
“小姐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在这京城地界，多个朋友多条路。实不相瞒，在下……身份特殊，寻常人想攀交还攀不上呢。若小姐肯赏脸，日后在这京城，自有你的好处。”他话语里的优越感和某种不言自明的意味几乎溢于言表。
玉砚心中厌恶更甚，却强忍着，依旧扮演着那孤高不愿屈从的外地富家女，与玉晨虚与委蛇，眼角余光却飞快地扫视着与玉晨打招呼、凑近低语的那些人。
果然，不过片刻功夫，便有几位官员模样的人熟稔地过来与玉晨打招呼。
玉砚记忆力极佳，立刻认出其中有一位是工部的员外郎，主管部分京城沟渠清理之事，还有一位是京兆尹府下的差官头目。
甚至还有两位衣着华丽的富商，言语间对玉晨极为奉承。
他们见玉晨在此，又见房内有一位蒙面绝色，都露出心照不宣的暧昧笑容，凑近了低声交谈。声音压得极低，玉砚凝神细听，也只隐约捕捉到零碎词语：
“……放心……处理得干净……保准查不到……”
“……殿下妙计……那……毛头小子……”
“……下次……还是老地方……安全……”
玉晨听得志得意满，哈哈一笑，与他们又饮了一杯，那几人便识趣地退开了。
玉砚心中剧震，面上却不敢显露分毫，只是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果然在这里！
这软红阁，竟是他们交换信息、密谋商议的巢穴！借着喧闹丝竹掩护，这些蝇营狗苟之事便悄然进行。
而二皇子玉晨，见这美人儿似乎被方才那几位官员的阵仗“震慑”住，愈发得意，又凑近了些，几乎要动手动脚：
“如何？小姐现在可知本王……在下的能耐了？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玉砚强忍着一脚将他踹开的冲动，正思索如何脱身并进一步取证，眼角余光忽瞥见走廊另一端，一个熟悉的高大身影正沉着脸，大步流星地朝这边走来——竟是洛宫奕！
他怎么会来这里？！玉砚心中顿时一慌。
指尖下意识地收紧，冰凉的酒杯几乎要被他捏碎。
他万万没想到会在这里，在自己如此尴尬的伪装下，遇见洛宫奕。
自从那日温泉之后，两人约定暂且收敛，加之近日事务繁忙，他确实有意无意地避着对方，就是怕那人表面应承得好，夜里见了又控制不住，将他缠磨得厉害。
此刻撞见，竟有种被抓包的心虚感，尤其还是这般……女装打扮。
他慌忙将脸上的轻纱又往上拉了拉，确保遮得严实，强作镇定地继续侧身对着门口，仿佛对二皇子玉晨的纠缠感到不耐，又仿佛对刚来的这位将军并不在意。
他不敢再多言，生怕被洛宫奕听出端倪，只能微微颔首，用之前那副清冷的腔调对玉晨道：
“公子请自重，小女子不便久留。”声音比方才更压低了几分，带着刻意的不悦。
玉晨见洛宫奕到来，先是诧异，随即脸上便浮现出一种混杂着讥诮和了然的玩味笑容。
他可是听说过这位大将军不近女色、作风严谨的名声，多少次他想拉拢结交，对方都油盐不进，甚至还屡次暗中帮衬他那不成器的弟弟玉砚，早就让他心头窝火。
如今看来，什么不近女色，不过是假清高罢了！
这京城最大的销金窟，他不也来了？
一种“原来你我皆是同道中人”的扭曲平衡感，让玉晨的心情莫名好了起来，连带着看洛宫奕都顺眼了几分。
他暂时放过了眼前的“美人”，转过身，端着酒杯，用一种熟稔又带着几分挑衅的语气打招呼：
“哟！真是稀客啊！没想到洛大将军也有此雅兴，光临这软红阁？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尽管说，本……我对这儿可是熟得很，保管给你介绍最合心意的！”
洛宫奕身着一身玄色常服，并未披甲，却依旧身姿笔挺如松，与这软香慵懒的环境格格不入。
他面容冷峻，视线似乎极快地扫过雅间内那抹背对着他的粉色身影，并未过多停留，随即对着玉晨抱拳，行了个简单的礼，声音平稳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
“二殿下。微臣只是循声而来，听闻此处新请了江南的琴师，曲艺一绝，故来听听曲子，并非为寻欢作乐。”
玉晨闻言，几乎要嗤笑出声。
男人来这种地方，不为寻欢作乐，难道真是为了那劳什子曲子？骗鬼呢！他只觉得洛宫奕这是被撞见了不好意思，还在那里装模作样，心里那点鄙夷又掺上几分“看你能装到几时”的快意。
“听听曲儿也好，听听曲儿也好！”玉晨哈哈一笑，也不戳穿，自顾自地斟满酒。
“那将军便自便，若有需要，随时招呼！”他心想，等你几杯酒下肚，见了那些温香软玉，看你还绷不绷得住。
这时，闻讯赶来的老鸨已是喜笑颜开，脸上的脂粉都快激动得抖落下来。
她挤开旁人，几乎是扑到洛宫奕面前，声音谄媚得能滴出水来：“哎呦呦！将军大人！贵脚踏贱地，真是蓬荜生辉，蓬荜生辉啊！您能来，是我们软红阁天大的福分！”
她这话倒不全是奉承。
洛宫奕年少成名，战功赫赫，年仅二十八岁便已官拜大将军，统帅全国兵马，是真真正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更难得的是他容貌俊美无俦，却从不流连风月场所，几乎是京城所有怀春少女、乃至不少贵妇深闺梦里的良人。
他的第一次现身，竟然是在她的软红阁，这消息若传出去，不知要引来多少议论和好奇，更是她这青楼无形的金字招牌！
老鸨笑得见牙不见眼，恨不得将阁里所有的姑娘都叫出来任他挑选：
“将军您喜欢什么样的？清倌人？还是善解人意的？我们这儿应有尽有！保证伺候得您舒舒服服！”
洛宫奕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避开老鸨过于热情的靠近，语气依旧冷淡：“不必。一间清静雅座，一壶清酒即可。”
他的目光状似无意地再次掠过玉砚所在的雅间，看到二皇子玉晨又试图凑近那粉衣身影，而那人似乎极为抗拒地微微侧身躲避。洛宫奕的眸色沉了沉，周身的气息似乎更冷了几分。
玉晨全然不顾礼数廉耻，竟直接大剌剌地坐在了玉砚身侧，将那本就狭小的空间挤占得更是逼仄。
他身体微微倾斜，几乎要贴到玉砚臂膀，口中吐出的尽是些轻浮浪荡之言，混合着酒气的呼吸令人作呕。
“小姐何必如此拘谨？这京城的风月，若无人引领，岂能领略其中妙处？”玉晨笑着，眼神肆无忌惮地流连在玉砚被轻纱遮掩的侧脸和纤细的脖颈上，“瞧这通身的气派，必是家中娇养，偶尔放纵一番，尝些新鲜滋味，岂不快活？”
玉砚强忍着将他推开的冲动，身体僵硬，只能借由专注聆听楼下琴音来掩饰厌恶。
偏在此时，又有几位官员凑近与玉晨打招呼，见二皇子身边伴着一位身段极佳、虽遮面却难掩风华的“女子”，都露出心领神会的暧昧笑容。
他们压低了声音，却因靠得极近，那些密语清晰地钻入玉砚耳中。
“……大殿下那边似乎对漕运新规颇为不满，觉得动了奶酪……”
“……瑞王这次怕是栽了，那臭味够他喝一壶的，只要持续几日，民怨沸腾，陛下想保也保不住，那翰林院的小官，当真是给他摆了一道……”
“……下次的‘货’，还是老时间，西市废仓后的第三条巷子，有人接应……”
“……放心，痕迹都处理干净了，绝对查不到殿下头上……”
玉砚心中惊涛骇浪，面上却不敢有丝毫异样，甚至还得在玉晨看过来时，故作不耐地微微侧头，仿佛只对楼下琴师的技艺感兴趣。
他端起手边的茶杯，假意抿了几口，试图压下心头的震动与恶心。
然而，几口温茶下肚，非但没能平静，反而一股莫名的燥热从小腹深处猛地窜起，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
起初只是微热，转眼间便成了难以忽视的滚烫，血液仿佛都加快了流速，冲击着理智的堤坝。
玉砚心中猛地一沉——是药！
该死的玉晨，竟在茶里下了这等龌龊之物！
他瞬间慌了神。
两种恐惧如同冰火交加，同时煎熬着他。
一是怕被不远处的洛宫奕察觉。自己这般模样出现在青楼，已是难以解释，若再被看出中了这等下作药物，以那人的性子，不知会如何震怒，之后的“惩罚”只怕……他光是想想便腿软筋酥，这几日刻意躲避就是怕这个。
二是更迫在眉睫的恐惧——玉晨既已下药，下一步定然是要将他带走。
一旦被带离此处，身份暴露几乎是必然的！若让玉晨发现他男扮女装前来探查，还听到了那些机密，后果不堪设想！
届时即便父皇平日宠爱自己，也绝无法容忍皇子做出如此有损皇家颜面、甚至涉嫌窥探兄长机密之事！他将会陷入极度被动和危险的境地。
燥热一阵猛过一阵，冲击着他的神经。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脸颊、脖颈、乃至被衣物遮盖的肌肤都开始发烫，泛起不自然的粉红，呼吸也微微急促起来。
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沾湿了鬓角。
必须立刻离开！
玉砚强撑着最后一丝清明，对身后两名假扮家丁的护卫使了个眼色，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微颤：
“我……我有些不适，扶我回去。”
两名护卫立刻上前，欲搀扶他起身。
然而，玉晨岂会让到嘴的鸭子飞了？他脸上得意的笑容更深，看似随意地摆了摆手。
霎时间，几名穿着寻常家仆服饰、却眼神精悍、身形矫健的男子悄无声息地出现，默不作声地拦在了雅间门口和两名护卫身前，挡住了去路。
气氛瞬间变得剑拔弩张。
玉晨好整以暇地又斟了一杯酒，笑道：“小姐既然身子不适，何必急着走？我这有上好的醒酒汤，还有安静的房间可供休息。
若是让小姐这般不适地离去，岂不是我招待不周？”他话语里的意图，已是昭然若揭。
玉砚心头一紧，身体内的热浪与眼前的困境交织，几乎要将他吞噬。
他下意识地抬眼，目光慌乱地投向洛宫奕所在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