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间内重归寂静，只剩下窗外簌簌的落雪声和炉火上茶水沸腾的细微声响。
洛宫奕却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依旧气定神闲地坐在玉砚身侧，慢条斯理地品着茶，仿佛这就是他今日的终极目的地。
方才那杯茶，自然是他故意喝的。
他就是要让那个心思缜密的华清延看出些苗头，知难而退。
这位文状元脑袋灵光，应当能领会他那不动声色的“警告”。
这一个月来，华清延总是以公务为由缠着殿下商议，殿下又是个事业心极重的，对这般勤勉的下属毫无防备，这让他心里很不是滋味。
即便华清延目前看来忠心耿耿，但人心易变，将来若被人利诱或威逼，难保不会对殿下不利。
他必须防患于未然。
玉砚安静地喝了一会儿茶，长长的睫毛垂着，似乎在思索什么。
半晌，他才轻轻放下茶杯，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一丝无奈和了然：
“以后……在我与臣子商议正事的时候，你不要再来查岗了，好不好？”他转过头，清澈的眼眸直视着洛宫奕，“你今日，根本就是特意为此而来的，对不对？”
洛宫奕闻言，唇角勾起一抹笑意。
他的殿下，果然冰雪聪明，什么都瞒不过他。
但他岂会轻易承认？立刻换上那副被冤枉了的表情，语气诚恳又带着几分委屈：
“殿下这可真是误会微臣了。年关将至，军中将士需犒劳赏赐，京城各处的防卫巡逻也需加倍谨慎，臣确是出来巡查防务，恰好看见殿下的马车停在此处。又见雪越下越大，想着殿下若与华大人同乘一车回去，于礼制、于便利皆有不妥，这才冒昧进来，想着护送殿下回府更为稳妥。”他一番话说得合情合理，滴水不漏。
玉砚看着他认真的神色，听着那挑不出错处的理由，心中不禁生出几分愧疚，觉得自己或许真的错怪他了。
他语气软了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原来如此……倒是我错怪将军了。那……你军中事务可都处理妥当了？近日这般忙碌，是不是很累？”
听到殿下这带着心疼的询问，洛宫奕心中顿时如同被暖流包裹，感动得一塌糊涂。
他的殿下在关心他！他立刻趁势而上，装出一副疲惫又强撑的模样，声音都放低了几分，显得格外“脆弱”：
“为了大吾江山稳固，为了殿下能安心施行仁政，臣便是肝脑涂地，也是值得的。累……自然是有些的，但能得殿下这一句关怀，便都不算什么了。”
他这话说得半真半假，辛苦是真，但远没到“肝脑涂地”的地步，夸张的成分居多，无非是想博取更多怜惜。
果然，玉砚一听，立刻蹙起了秀气的眉头，下意识地伸出手，用微凉的指尖轻轻捂住了他的嘴，嗔怪道：
“胡说！都快要新年了，怎能说如此不吉利的话！快呸掉！”
指尖柔软的触感和殿下焦急的神情让洛宫奕心神一荡，他顺从地“呸”了一下，目光却紧紧锁着玉砚。
玉砚这才放下手，认真道：
“等过了年，春日宴也办妥了，我便去求父皇，给你放个长假，好好休息一阵。听说柏崇小将军不日也要回京述职了，他麾下又历练出了一位得力的副将，正好可以让他们多分担些军务。你……也该好好放松一下了。”
他盘算着，眼中满是真诚的关切。
然而，洛宫奕要的可不是独自“放松”。
他闻言，立刻撅起嘴，竟露出几分孩子气的耍赖模样，手臂一伸，不由分说地将身旁的人整个抱起来，轻而易举地让其坐在自己结实的大腿上，紧紧圈在怀里。
“我不要独自休息。”他把下巴搁在玉砚单薄的肩膀上，蹭着他颈间好闻的淡香，声音闷闷的，带着十足的撒娇意味，“若是放假，殿下可否陪我一起？没有殿下在身边，算什么放松？只怕会更想念，更煎熬。”
玉砚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弄得惊呼一声，整个人瞬间被笼罩在对方温热的气息和坚实的怀抱里。
他脸颊爆红，手忙脚乱地想推开他：“你！快放开！成何体统！这还是在外面！”
“雅间隔音很好，无人会进来。”洛宫奕的手臂箍得更紧，仿佛要将人揉进自己身体里，理直气壮地耍赖，“殿下方才还心疼微臣劳累，此刻便连这点慰藉都吝于给予吗？未免太过狠心……”
玉砚被他这歪理说得哭笑不得，挣扎了几下，却发现完全是徒劳，反而因为摩擦让两人贴得更近，气氛也越发暧昧起来。
他能感受到洛宫奕胸腔传来的震动和那毫不掩饰的依赖与渴望，心尖那点气恼终究还是败给了柔软。
他叹了口气，最终放弃了抵抗，身体微微放松下来，靠在洛宫奕怀里，小声嘟囔道：
“……总得等忙完这阵子再说。你先好好办差……别、别抱这么紧，喘不过气了……”
……
玉砚坐在回府的马车里，窗外的街景缓缓后退，他却有些心不在焉，脑海里反复回放着方才在茶楼包间里的情形。
洛宫奕今日太反常了。
若是往常，那样独处的机会，他必定会寻尽借口挨挨蹭蹭，搂着他的腰说些不着调的甜言蜜语，或是趁机偷个香吻，不磨蹭到玉砚耳根发红、佯怒推开他绝不罢休。
可今天，他只是那样深深地抱着自己，将头埋在他颈间，呼吸温热地拂过皮肤，带着一种近乎克制般的沉静，然后……就什么都没有了。
他甚至主动结束了那片刻的温存，率先起身，还恪守着臣子的本分，恭敬地称他“殿下”，说要送他回府。
走出包间后，那距离更是拉得分明。
洛宫奕落后他一步，脚步声稳定地响在身后，既没有并肩而行，更没有丝毫逾越的举动，仿佛真的只是尽职尽责地护卫主上回府。
直到王府马车前来，他扶他上车时，那接触也是一触即分，规矩得挑不出一丝错处。
玉砚抿了抿唇。
那人说是要去打点军中将士，神色认真，不似作伪。
年关将至，这确实是洛宫奕身为武将的份内职责，繁忙是真。
可……玉砚心里就是莫名地绕上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滞涩感，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梗着。
他并非期待洛宫奕的不守规矩，只是这突如其来的、过分彻底的守礼，与他往日的黏人劲儿对比太过鲜明，反而让人有些不适应，甚至……生出一点极淡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失落。
他靠在车壁上，轻轻叹了口气，将这点莫名的情绪归咎于自己或许是被那家伙平日里的胡闹给惯坏了。
回到瑞王府书房，玉砚摒退左右，只留一盏明灯，开始潜心整理春日宴药膳的章程。
此类大型宫宴，菜品规制通常需达三十八道之多，取一个吉祥如意的彩头。
纵使他搜肠刮肚，将自幼在桐山寺所学所见的药膳方子尽数回忆，也只能拟出八道左右兼具温补、美味与风雅的药膳。
他自幼体弱，刚出生便被送往桐山寺静养，是寺中师傅们以药膳精心调理，才将他那先天不足的身子骨慢慢温养得强健了些。
对此，他心中始终存着一份感激，也对药膳之道颇有心得。
他提笔蘸墨，在铺开的宣纸上逐一写下：
黄芪枸杞炖乳鸽、茯苓山药蒸排骨、当归生姜羊肉汤、天麻鱼头煲、莲子百合炒虾仁、红枣桂圆蒸乌鸡、杜仲核桃爆腰花、芡实薏米老鸭汤。
每一道后面都细细备注了所需药材、食材份量以及大致的烹制方法和食疗功效。
写罢，他唤来王府内负责膳食的管事，将方子交予他，吩咐道：
“按这方子，每样先少量试做一份出来，让府上的人亲自尝尝味道火候。”
管事领命而去。
玉砚却并未立刻休息，他沉吟片刻，又招来一名心腹侍从，低声吩咐道：
“你悄悄去打听一下，洛将军近日除了常规军务，还在忙些什么？务必谨慎，莫要引人注意。”
侍从应声欲退，玉砚又补充道：
“且慢。再去打听一下洛老夫人近日凤体可还安康？以……以洛将军好友的名义，挑些上好的温补药材和燕窝送去将军府，就说是听闻老夫人冬日畏寒，一点心意，请她老人家保重身体。”
侍从领命，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书房内重归寂静，玉砚望着窗外依旧纷扬的雪花，这才仿佛了却一桩心事般，轻轻舒了一口气。
那人嘴上说着不累，可眼底的疲色又如何能完全瞒过他？
既要强撑，他便也只能用这种迂回的方式，悄悄关切一番。
今日他还收到一封信，是静竹师兄写的，信中说静竹师兄不日便将抵达京城，玉砚心中甚是欢喜。
自上次一别，已有两月有余，心中甚是想念。
更令他记挂的是，与师兄情谊深厚的柳轩羽侍卫——此前被洛宫奕派往边关协助柏崇小将军，听闻在战场上表现英勇，近日也将凯旋回京。
那两人之间的情愫，玉砚早已看在眼里。
如今师兄即将来京，柳侍卫也将归来，他不由得开始为两人的长远打算起来。
让静竹师兄在京城谋个一官半职？玉砚随即否定了这个想法。
师兄与他一样，自幼在寺庙清修，心性淡泊，对官场名利恐怕毫无兴趣，强塞给他反而是种束缚。
那让柳轩羽放弃军职，随师兄回桐山寺？玉砚又摇了摇头。
桐山寺因早年战乱，早已僧侣零落，香火不复往日鼎盛，柳轩羽一身武艺去了那里又能做什么？
未免埋没了人才，也并非长久之计。
思来想去，玉砚眼前忽然一亮。不
如由他出资，在京城为两人购置一处小巧雅致的铺面，让他们做些合心意的小本生意？
既可安身立命，又能长相厮守，过那自在平静的日子，岂不美哉？
想必那分别两月的两人，此刻也正思念着对方，渴望团聚。
想到此，玉砚立刻唤来府中管事，吩咐道：
“快去将西跨院那处临街又带个小后院的闲置院落收拾出来，务必打扫洁净，一应家具物什都配置齐全，要温馨舒适些。”
那处院子不大，却胜在清静独立，有直通外街的门户，方便经营生意，又与王府主体隔开，免了许多闲杂人等的窥探与口舌。让师兄和柳侍卫居住再合适不过。
安排妥当住处，玉砚这才想起另一件要紧事——需得给桐山寺的净空师傅写封信报平安。
净空师傅待他极好，虽无血缘，却有如祖孙般深厚的情谊。
他来到京城这些时日，诸事繁忙，还未曾好好给师傅写过信。
他铺开信纸，研墨提笔，字迹端正清秀，将入京后的种种经历细细道来，略去那些惊险与烦忧，只挑些有趣的、安稳的事说，字里行间透着对师傅的惦念与感恩，最后再三请师傅保重身体，勿要挂念。
给净空师傅的信笺，让他心中总是萦绕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怯意与羞愧。
他自幼在师傅跟前长大，被教导要恪守清规，吃斋念佛，心无杂念。师傅待他极好，虽在寺庙，却也将他养得细致，如同一个不染尘俗、略带娇气的玲珑小和尚。
可谁能料到，他下山还不足一年，那些自幼被耳提面命的戒律，竟几乎破了个干净。
酒是喝了，虽非喜欢，但也入了喉。
而最令他难以启齿的是那色戒……与洛宫奕之间发生的种种亲密纠缠，光是回想便让他耳根滚烫，心跳失序。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至今仍未破荤戒，茹素的习惯保留了下来。
这大约是他面对师父时，最后一点可怜的底气了。
师父看着他长大，对他了解至深，往往能从字里行间窥见他心境的变化。
玉砚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便在信中流露出什么蛛丝马迹，让师傅察觉到他早已并非离寺时那个心思澄澈的小徒儿。
若真被师父知晓……他简直要羞愤欲死，无地自容。
笔尖悬在半空，迟迟未能落下。他叹了口气，最终还是决定只写些日常琐事和京城风物，报喜不报忧。
然而，另一个念头又悄然滋生——总得寻个合适的日子，带着洛宫奕回桐山寺一趟，亲自去看看师傅。
让那个霸道的家伙也见见将他抚养长大的、如祖父般的师父是何模样。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玉砚的脸颊便不受控制地又烧了起来。
这……这带着意中人回去见长辈，与寻常人家带着媳妇儿或女婿回去见父母，又有何区别？
意识到这一点，他心中更是慌乱甜蜜交织，仿佛做了什么大逆不道却又隐秘欢喜的事情。
他慌忙撂下笔，再也写不下去，几乎是逃也似的唤人备水洗漱。
待钻进柔软温暖的锦被中，将发烫的脸颊埋进带着淡香的枕头里，玉砚的心跳依旧未能完全平复。
窗外雪落无声，他却在被窝里辗转反侧，脑中一会儿是师傅慈祥却严厉的面容，一会儿又是洛宫奕那双深邃含笑的眼眸，搅得他心绪纷乱，久久难以成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