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雪园内,几株早发的蜡梅已悄然结苞,清冷的空气中浮动着极淡的幽香。
殿内暖意融融,银丝炭在兽耳鎏金炉里烧得正旺,驱散了初冬的寒意。
玉砚刚解下沾了些许尘灰的斗篷,还未来得及啜一口宫人奉上的热茶,便听得园外太监一声清晰的通传:“皇上、皇后娘娘驾到——”
他即刻起身迎至殿门,明黄与正红的身影已相携着疾步而来。
皇后一眼瞧见他,眼眶霎时便红了,竟不顾仪制,快步上前一把将他紧紧搂入怀中。
“我的儿……”哽咽的声音带着无尽的思念与疼惜,“快让母后看看,瘦了,定是吃了许多苦……”她捧着玉砚的脸颊,细细端详,又拉起他的手,翻来覆去地检查,生怕见到一丝伤痕。
指尖抚过儿子略显清瘦的轮廓,泪水止不住地滚落。
玉砚心中暖流激荡,半年来的奔波劳顿、与贪官周旋的惊心、治理水患瘟疫的艰辛,仿佛都在母亲这带着泪的抚摸中消散了。
他回抱住母亲,声音也有些哑:“母后,儿臣无恙,一切都好。”
皇帝站在一旁,威严的目光此刻也充满了为人父的慈爱和不易察觉的担忧。
他伸出手,重重拍了拍玉砚的肩膀:“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江南之事,你做得极好,比朕预想的还要好!”语气中是难以掩饰的赞赏与骄傲。
玉砚转身,亦向父亲行了大礼,被皇帝亲手扶起。
一家三口步入内殿,玉砚被按坐在软榻中央,帝后分坐两侧,目光皆不离他左右。
“快与父皇母后说说,江南情形究竟如何?那些贪官可曾刁难于你?堤坝重建,百姓安置,还有那骇人的瘟疫……”皇后一连串地问道,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玉砚便缓声叙述起来,从如何查勘灾情、发现赈灾粮偷工减料,到如何设计引出贪墨官员,又如何控制疫情、安抚流民。他语气平和,却听得帝后二人时而蹙眉,时而颔首,心绪随着他的讲述起伏。
“……所幸,如今水患已平,瘟疫得控,灾民也已返乡,春耕的种子和农具都发放下去了。”玉砚最后总结道,略去了其中的诸多危险与艰难。
皇帝长叹一声,眼中满是欣慰:
“砚儿,你果真长大了,能为民请命,为国分忧。朕心甚慰!”他顿了顿,语气转为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如今你已封王开府,有了参政之能,朝中局势……你需心中有数。”
皇后立刻接话,声音压得更低,带着母亲的忧心:
“尤其是你大哥、二哥那边……他们母妃在朝中经营多年,势力盘根错节,你如今风头正盛,他们难免……我儿明日便要出宫开府,一切更要小心谨慎,莫要轻易相信他人,提防拉帮结派,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啊!”
玉砚握住母亲的手,郑重地点点头:“父皇母后放心,儿臣明白。正因如此,儿臣想明日便搬去朱雀大街的府邸。久居宫内,于礼不合,也恐落人口实。”
帝后对视一眼,虽眼中满是不舍,却知儿子所言在理。皇帝颔首:
“也好。你的王府朕已让人仔细打理过,一应用度皆按最高规格,护卫也都是精选的可靠之人。”皇后则忙不迭地吩咐宫人:“快去将本宫给瑞王准备的吃食都拿来!还有那些温补的药材,都带上!”
很快,精致的膳食便被端了上来。
因知玉砚自小在寺中长大,不食荤腥,御膳房特意备了一桌极尽巧思的素斋。
香菇煨成的“素鸡”,豆腐雕琢的“莲花”,山药泥仿制的“鹅肝”……琳琅满目,香气扑鼻。
一家人围坐桌前,皇帝甚至亲手为儿子夹了一块晶莹的“水晶饺”,其乐融融,暖意盎然。
席间笑语不断,仿佛半年的分离从未存在,唯有浓浓的亲情在温暖的殿内流淌,驱散了窗外的初冬寒意。
然而,在这温馨之外,朝堂之上那石破天惊的封赏所带来的巨大波澜,正悄然荡开。
众臣哑然之后,是心思各异的涌动。
谁都明白,瑞王玉砚归来,圣眷正浓,且能力卓着,已显露出参政的资格与实力。
而他的至交好友,那位年轻却手段老辣、功勋赫赫的洛宫奕,竟一举掌握了帝国最强的武力。这绝非寻常的君臣际遇。
皇上的用意,深不可测。
是在为瑞王铺路?
还是在制衡贵妃与两位成年皇子的势力?无论如何,这看似铁板一块的朝局,已因瑞王的回归和洛宫奕的骤然崛起,撕开了一道巨大的口子。
于是,在这暗潮即将汹涌之际,香雪园内的温馨家宴更显珍贵。
而园外,已有无数目光聚焦于朱雀大街那座崭新的王府,以及那位手握重兵、刚刚受封的年轻统帅身上。
道贺的人们早已蜂拥而至洛宫奕的府邸,门前车马喧阗,贺声盈天,只是这热闹背后,有多少是真心的祝贺,有多少是审时度势的投机,又有多少是暗藏祸心的窥探,便不得而知了。
第二日……
朱雀大街上那座崭新的府邸匾额上——“瑞王府”三个鎏金大字庄重而不失雅致。
玉砚站在门前,仰头望着,心中滋味复杂。昨日宫中与父母话别的温馨犹在,今日便已独立门户,成了这偌大王府的主人。
府内景致极佳,远胜他想象。
绕过影壁,便见小桥流水潺潺,虽已是初冬,池边仍点缀着耐寒的绿意,几尾锦鲤在未结冰的水面下悠然游动。
亭台楼阁错落有致,檐角飞翘,雕梁画栋,无一不显皇家气派与精巧心思。
屋内陈设更是考究,紫檀木的家具,暖玉的摆件,云锦的帐幔,银丝炭烧得暖融,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似乎是新木和书卷混合的清气。
父皇母后的赏赐如流水般送入库房,吃穿用度,无一不是顶尖。
玉砚自幼清修,虽知这是亲王应有的规制,心下仍觉过于铺张,但这份父母倾注的关爱,又让他心底泛起真实的、熨帖的高兴。
然而这份高兴并未持续太久。
几乎是安顿下来的同时,门房便陆续递来了拜帖和礼单。
他离京半年,归来不过数日,在京中根基浅薄,相识的官员屈指可数。
可“瑞王”这个名头,以及陛下昨日那毫不掩饰的赞赏与厚爱,还有那位骤然手握重兵、与他关系匪浅的洛将军,吸引了各方目光。
一时间,王府门前车马络绎不绝。
官员们或是亲自前来,或是遣派心腹,送上来的礼物琳琅满目:璀璨的金银元宝、成箱的珍珠翡翠、名贵的古玩玉器、甚至还有田产地契……每一份厚礼背后,都藏着试探、拉拢与审时度势的考量。
玉砚坐在花厅主位,看着几乎要堆满角落的礼盒,只觉得一阵无措。
他擅长应对灾民、治理水患、查办贪官,却对这官场上来往的微妙机锋感到陌生且疲惫。
他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唤来父皇特意指给他的管家远山。
远山约莫四十上下,面容清癯,眼神沉稳,行事极有章法,显然是宫中历练已久的老人。
“远山,”玉砚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意,“将这些金银珠玉、古玩地产,悉数退回。一件不留。”
远山并未多问,只躬身应道:“是,殿下。那其余……”
“若有名家字画、孤本典籍,或是有趣的文房墨宝,可酌情留下。”玉砚补充道,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既不显得太过孤高又能表明态度的方式。
很快,瑞王殿下不爱金银只爱墨宝的名声便悄然传了出去。
远山处理得滴水不漏,退回礼物时言辞谦和却坚定,既全了各方颜面,又清晰地划出了瑞王的界限。
玉砚看着远山从容周旋,心下暗暗松了口气,庆幸父皇为他安排了这样一位得力的臂助,否则光是应对这些来访,就足以让他焦头烂额。
忙碌喧嚣的一日渐渐过去,华灯初上,访客终于散去。王府恢复了它应有的宁静,甚至静得有些空旷。
玉砚独自站在书房的窗边,望着窗外庭院中初上的新月和疏朗的星子,池水映着微光。
他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个人。
那个在江南与他并肩作战、心思缜密、武艺高强的人。
那个昨日在朝堂之上被赋予无上荣光、手握帝国兵权的人。那个……与他有着最亲密秘密的人。
一整日了。
洛宫奕竟然一整日也未出现。
玉砚自然明白其中关窍。
他刚开府,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洛宫奕新获殊荣,统领三军,不知多少人心存忌惮与嫉妒。
他们之间的关系,是绝不能在此刻暴露的软肋。
洛宫奕避嫌不来,才是最为稳妥、对他二人最为保护的做法。
这其中的利害,他懂,他都懂。
可是…… 道理是道理,心情是心情。
今日是他乔迁新府的第一日,是他真正开始独立面对这京城风云的第一日。
经历了整日的喧嚣与试探,他心底深处,其实是盼望着能见到那个高大熟悉的身影的。不需要他做什么,哪怕只是远远看一眼,或许就能驱散那萦绕不去的陌生与不安。
一丝难以言喻的委屈,像初冬的夜风,悄无声息地钻进心底缝隙里。
他知道他该坚强,该习惯。
可这一刻,月光清冷,他还是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将那点不合时宜的、小小的委屈,悄悄藏在了无人看见的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