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内，熏香依旧，却莫名多了几分紧绷凝滞的空气。
萧执面沉如水，手指间捏着那份边关送来的、染着血污的急报。下方，兵部尚书、几位老将以及闻讯赶来的丞相柳承明等人，正吵得面红耳赤。
“陛下！黑水城绝不可失！应立即调派京营精锐，火速驰援！”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将军情绪激动，他是程老将军的故交。
“李老将军此言差矣！”柳承明立刻反驳，他身形微胖，面容儒雅，眼神却精明锐利，“京营乃护卫京畿根本，岂可轻动？北戎狡诈，焉知这不是调虎离山之计？若京师有失，谁能担待！”
“难道就眼睁睁看着黑水城陷落，数千将士血染边关吗？！”
“自然是命周边郡县兵马驰援，固守待援！”
“远水难救近火！等郡县兵马赶到，城早破了！”
争论声不绝于耳，却始终绕不开两个核心：派不派兵？派谁去？
萧执的目光冷冽地扫过众人。他心里清楚，京营能动，但派谁为主将？朝中能打的老将屈指可数，且大多年事已高。年轻将领中，有能力独当一面的……他脑中下意识闪过一个身影，却又被他强行压下。
绝不能再让她掌兵。
就在争论陷入僵局，主和派逐渐占据上风，主张“谨慎”、“固守”之时……
“报……！”殿外侍卫高声通传，“楚惊鸿将军求见陛下！”
争吵声戛然而止。
所有人的目光，包括萧执，都带着惊疑不定，齐刷刷地投向那扇缓缓打开的殿门。
楚惊鸿一步步走了进来。
她依旧穿着那身便于行动的劲装，风尘仆仆，发梢甚至带着校场上的尘土。她没有看两旁的朝臣，径直走到御案前，单膝跪地，声音清晰而沉稳，带着一丝未经掩饰的沙哑：
“臣，楚惊鸿，叩见陛下。”
殿内落针可闻。
柳承明的眉头皱了起来，几位主和派大臣交换着眼神，透着不解和警惕。她来做什么？一个刚刚交还兵权、声称要“静养”的将军，此刻出现在这里，意图太过明显。
萧执看着她低垂的头颅，看着她那与这文华殿格格不入的装扮，心中那股被刻意压下的烦躁再次翻涌起来。果然，她还是来了。就这么迫不及待吗？
“楚将军，”他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带着帝王的疏离，“你不在府中静养，闯入大殿，所为何事？”
楚惊鸿抬起头，目光毫不避讳地迎上萧执的审视。她的眼神里没有过往的爱慕或卑微，也没有咄咄逼人的野心，只有一种近乎冰冷的平静和一种深藏的、压抑到极致的悲愤。
“陛下，北戎犯边，程老将军殉国，黑水城危殆，数千将士与满城百姓命悬一线。”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铁，砸在寂静的大殿里，“臣，请旨率军驰援。”
果然！
柳承明立刻出列，语气带着惯常的温和，却字字藏针：“楚将军忠勇，陛下与我等皆知。然将军旧伤未愈，方才交卸重任，正当静养之时。何况朝中并非无人，驰援之事，还需从长计议，将军不必过于忧心。”
【从长计议？等你们计议完了，黄花菜都凉了！】楚惊鸿心中怒火翻腾，面上却依旧冷静。
她再次看向萧执，语气加重：“陛下！军情如火，岂容怠慢！黑水城乃北境门户，一旦有失，北戎铁蹄便可直踏中原，届时烽烟遍地，百姓流离，悔之晚矣！臣虽不才，愿立军令状！若不能解黑水城之围，愿提头来见！”
“楚将军！”柳承明声音微沉，“陛下面前，岂可妄言生死！军国大事，自有陛下圣心独断，我等臣子，遵旨行事便是。”
这话是在提醒皇帝，也是在警告楚惊鸿，不要逾越臣子的本分。
萧执的手指在龙椅扶手上轻轻敲击着，目光如同最深沉的夜，牢牢锁在楚惊鸿身上。
他在判断。
判断她这番慷慨陈词，有几分是出于公心，有几分是私欲。
判断她是否在利用这场危机，重新攫取权力。
她看起来……不一样。没有过去的狂热，也没有刻意表演出的恭顺。她就像一柄出了鞘的剑，所有的锋芒都指向外敌，所有的情绪都压抑在冰冷的钢铁之下，只剩下最纯粹的目的……救人，打仗。
这种纯粹，反而让他更加捉摸不透。
“楚将军，”他终于再次开口，声音缓而沉，“你方才言道，旧伤复发，精力不济，不堪重任。如今又要请缨，朕，该信你哪一句？”
这话问得极重，带着帝王冰冷的质疑，瞬间让大殿内的空气又降了几度。
所有目光都聚焦在楚惊鸿身上，等着她的回答。
柳承明嘴角甚至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楚惊鸿迎着皇帝的目光，没有丝毫退缩。她早知道会有此一问。
“陛下，”她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上了一丝沉痛，“臣确感力不从心，恐负圣恩，故交还京畿重任，乃为国本计，非为惜身！”
她话锋一转，语气陡然变得铿锵锐利，如同金铁交鸣：“然今日之势，非臣惜身之时！北境烽火燃于眉睫，袍泽弟兄陷于死地！臣纵是只剩一口气，爬也要爬到黑水城下！此非为权位，乃为军人之责，为将者之义！臣请陛下，准臣领旧部边军前往救援！京营一兵一卒，臣绝不沾染！若陛下仍不放心，臣可即刻出发，无需朝廷一粮一饷，所有军需，臣自边城筹措！只求陛下，予臣一个救人的机会！”
话音落下，满殿皆惊！
无需京营兵马？无需朝廷粮饷？自筹军需？只领旧部？
这哪里是请旨出兵？这几乎是把自己逼到了绝路！打输了，万劫不复；打赢了，功勋大打折扣，还要自己背负巨大的后勤压力！
这根本不是揽权，这是在剜肉补疮，是在用自己的命和前程去填那个窟窿！
柳承明愣住了，他准备好的所有说辞，在楚惊鸿这近乎悲壮的请求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那几位主战的老将军，闻言已是虎目含泪，看向楚惊鸿的目光充满了敬佩和痛惜。
萧执敲击扶手的手指蓦然停住。
他深邃的目光落在楚惊鸿脸上，试图从那平静无波的表情下，看出一丝一毫的虚伪和算计。
但他看到的，只有一片近乎绝望的坦诚和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她不是在演戏。
至少，不全是。
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在萧执心中翻涌。有震惊，有不解，有一丝被触动的动容，但更多的，是一种更加浓烈的探究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愠怒。
她就这么不信任他？宁可把自己逼到如此境地，也不愿向他示弱，不愿求他庇护？
还是说，她真的只是为了那些所谓的“袍泽弟兄”？
“好。”萧执缓缓开口，打破了死寂，声音听不出喜怒，“朕准了。”
不等众人反应，他继续道，语气不容置疑：“粮草军饷，朕会命兵部即刻调拨，不容有失。朕要的不是你楚惊鸿提头来见，朕要的是黑水城解围，北戎退兵。”
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一字一句，重若千钧：“楚惊鸿，记住你的军令状。若败，军法处置。若胜……朕，自有封赏。”
“臣……”楚惊鸿重重叩首，声音斩钉截铁，“领旨谢恩！”
她站起身，没有丝毫停留，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出大殿，背影决绝，仿佛一刻也不愿在这令人窒息的朝堂多待。
萧执站在原地，目光一直追随着那个背影消失在殿外刺目的阳光中，久久没有收回。
楚惊鸿。
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朕，越来越看不透了。
而看不透的东西，总是最能勾起帝王……最深的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