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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物间那扇老旧木门门鼻上,那道新鲜、粗暴、如同野兽啃噬留下的深痕,在黎明惨淡的曦光下,像一道狰狞的紫色疤痕,灼烧着林国栋的视网膜。昨夜那个潜入的黑影,不再是模糊的臆测,而是化作了冰冷坚硬的现实,如同一根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他紧绷的神经末梢。匿名信中那句“小心身边,有变”的警告,此刻像丧钟一样在他耳边轰鸣。内鬼,不仅存在,而且已经像潜伏在潮湿墙角下的毒蝎,亮出了尾针,开始用最阴险的方式,窥探、撬动合作社那本就摇摇欲坠的根基。一股混杂着被背叛的尖锐刺痛、对无形威胁的巨大恐惧以及深入骨髓的寒意,瞬间将他吞没,四肢百骸如同浸入冰河。然而,就在这彻骨的寒冷几乎要将他冻僵之际,一股更强烈的、从绝望深渊底部喷涌而出的炽热岩浆般的决绝,猛地冲上了头顶——不能再等了!对手的铡刀已经悬于颈上,内部的蛀虫也已开始啃噬梁柱,任何迟疑和退缩,都无异于自断生路!

天色尚未完全放亮,东边的山脊才刚透出一丝鱼肚白,浓重的晨雾如同湿冷的裹尸布,缠绕着寂静的山峦。茶树嫩绿的芽尖上,挂满了沉甸甸的露珠,仿佛随时会不堪重负而坠落。林国栋借口后山几垄背阴处的春茶发芽晚,需特别察看,将李老栓秘密叫到了远离村舍、人迹罕至的茶山最深处的坳地里。这里,只有偶尔早起的山雀清脆却更显空寂的鸣叫,以及山风穿过密集竹林时发出的、如同无数细碎鬼魂低语的沙沙声。林国栋压低了嗓音,声音沙哑得如同被砂纸磨过,将昨夜门锁被撬、以及由此推断内鬼已然开始行动的严峻判断,一字一句,沉重地灌入李老栓的耳中。李老栓听着,那张被岁月风霜和灶火油烟熏染得如同古铜铸就的脸上,先是呈现出一种难以置信的僵滞,随即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变得灰白,最后,一股无法遏制的、如同地火奔突般的怒火,猛地从他浑浊的眼眸深处喷发出来,将他整张脸灼烧成骇人的紫红色。他那双布满老茧、烫疤和裂口、如同千年老树根系般粗糙的大手,死死攥成了铁拳,指关节因极度用力而发出“咯咯”的、令人牙酸的脆响,手臂上虬结暴起的青筋如同苏醒的毒蛇般剧烈蠕动。他从喉咙深处,挤压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仿佛受伤困兽垂死挣扎般的嘶吼,声音撕裂沙哑,充满了滔天的愤怒与刻骨的悲凉:“狗日的!真……真他娘的有这种黑了心肝、吃里扒外的畜生!让老子揪出来是哪个王八羔子……非……非活剐了他点天灯不可!!”

“老栓叔!冷静!现在不是揪内鬼的时候!”林国栋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抓住他激动得如同筛糠般剧烈颤抖的胳膊,指甲几乎要嵌进他坚硬的肌肉里,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死死焊在他的眼睛上,“打草惊蛇,只会让咱们死得更快!当务之急,是抢在他们前面,把咱们的命根子送出去!”

“送?咋送?张技术员那几条恶狗眼珠子瞪得比铜铃还大,咱们的人插翅难飞啊!”李老栓急得眼眶都要迸裂,眼球布满血丝。

“明路走不通,就走暗路!走他们做梦也想不到的路!”林国栋的眼中闪过一道近乎疯狂的、破釜沉舟的厉色,如同暗夜中划过的闪电,“老栓叔,你仔细想想,你年轻时,跟老猎户钻山打猎,是不是走过一条能绕过公社所有岗哨、直接插到邻县地界的老路?野猪岭那条,是不是?”

李老栓浑浊的老眼猛地一缩,瞳孔深处爆出一丝混杂着惊悸与回忆的光芒,声音都变了调:“野猪岭?!国栋,你……你不是开玩笑吧?那条路……怕是比我的年纪还老!几十年没人走了,早就荒得没个路样了!全是比人高的荆棘笼子,鬼见愁的陡崖子一个接一个,山里老人都说……说里头有野猪群和狼窝子!那可不是闹着玩的,是玩命啊!”

“再险,险不过留在这里等死!”林国栋斩钉截铁,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挤压出来的血沫子,带着滚烫的温度和决绝,“老栓叔,咱们没得选了!这事,只能靠你!你对山里熟,脚板硬,目标也小。你带上材料,趁夜摸黑走野猪岭,拼死也要闯到邻县地界,再想办法搭车去省城!这是咱们林家岭……最后的一线生机了!”

李老栓看着林国栋眼中那燃烧着绝望火焰的、近乎殉道者的决绝光芒,感受着他抓住自己胳膊的那股几乎要捏碎骨头的、传递着全部信任与重托的力量,一股混杂着悲壮、义愤和舍我其谁的血气,如同火山喷发般猛地冲上了头顶。他重重地捶了一下自己干瘪却依旧坚实的胸膛,发出沉闷如擂鼓的响声,花白的胡子因激动而剧烈颤抖:“好!国栋!老子这把老骨头,今天就交给你了!为了合作社,为了咱们林家岭的根!就是豁出这条老命,爬,我也得把东西给你爬到省城去!”

一个极其冒险、关乎生死存亡的秘密计划,在高度紧张和绝对保密的状态下,如同在刀尖上绣花般,小心翼翼地制定着。林国栋几乎是不眠不休,将自己反锁在昏暗得如同地窖的堂屋里,就着那盏豆大的、随时可能被风吹灭的油灯,用尽了毕生的心力与文墨,将合作社这些年所遭受的不公、打压、阴谋,以及对手的卑劣行径,浓缩成一份字字血、声声泪的控诉状。字里行间,浸透着茶农的汗水、泪水与不屈的抗争。他将这份沉甸甸的状子,与王福根留下的那些触目惊心的证据复印件、县里出尔反尔前后矛盾的文件摘要等核心材料,用家里最好的一块厚实防水油布,里三层外三层,如同包裹初生婴儿般紧紧包裹,再用细麻绳一道道捆扎结实,密封得严严实实,仿佛包裹着一枚随时可能引爆、却也孕育着唯一希望的炸弹。

与此同时,为了迷惑虎视眈眈的对手,一场精心编排的“戏”开始上演。林国栋白天强打精神,刻意表现出一种焦躁不安、试图做最后挣扎的姿态。他几次三番去找驻点的张技术员“理论”清产核资中那些明显不公、刻意压价的条款,言辞激烈,甚至拍桌子瞪眼,制造出一种走投无路、困兽犹斗的假象。他还让周芳有意无意地在人前流露出绝望的情绪,唉声叹气,抹着眼泪说着“胳膊拧不过大腿”、“实在不行就只能认命了,好歹给条活路”之类的话,试图让对手相信,合作社已经在强大的压力下濒临崩溃,心理防线即将瓦解。整个合作社内部,因此弥漫着一种真假难辨、令人窒息的悲观和压抑气氛,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然而,对手的狡猾和警惕性远超想象。张技术员虽然表面应付着林国栋的“纠缠”,脸上挂着程式化的假笑,但那双隐藏在深度近视镜片后的眼睛,却像盘旋在高空的秃鹫,更加锐利和冰冷地扫视着合作社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个人的细微表情,眼神中戒备和审视的意味愈发浓重,仿佛在等待猎物露出最后的破绽。合作社内部的空气也变得更加粘稠和诡异,那几个被重点怀疑的年轻组员——李水生、赵小军,行为愈发鬼祟,眼神飘忽不定,像地老鼠一样,彼此间的窃窃私语更加频繁,看到林国栋或李老栓靠近,便立刻如惊弓之鸟般散开。林国栋甚至产生一种强烈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直觉,仿佛总有一双甚至几双看不见的眼睛,在暗处的某个缝隙里,死死地、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的一举一动,让他如芒在背,寝食难安。压力如同不断收紧的绞索,勒得他脖颈生疼,几乎要窒息。

出发的前夜,月色被浓密厚重的乌云彻底吞噬,天地间一片墨黑,伸手不见五指。只有山风穿过屋后那片茂密的竹林,发出如同无数冤魂哀嚎般的、持续不断的呜咽声。李老栓悄无声息地准备好了所有的行装:一包烤得干硬如石、却能最大限度充饥耐存的杂面馍馍,一个装满清冽山泉水的旧军用水壶,一把磨得雪亮、锋刃闪着寒光的砍柴刀(既是开路的工具,也是防身的武器),还有一小包用油纸仔细包着的、宝贵的盐巴和几根关键时刻能救命的火柴。林国栋将那个沉甸甸、仿佛凝聚了合作社全部希望和命运的油布包,无比郑重地、用微微颤抖的双手交到李老栓手中。两人的手都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冰凉的触感下,是滚烫的血液在血管里疯狂奔涌撞击的脉搏。

“老栓叔……这条路……九死一生……路上,千万千万小心!遇到任何情况,保命第一!东西……东西实在不行,就……毁了它,也绝不能落到他们手里!”林国栋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撕裂出来,带着血腥气。

“放心吧,国栋!我这把老骨头,硬朗着呢!山神爷会保佑咱的!”李老栓将油布包小心翼翼地、紧紧地塞进贴身穿着的、最里层衣服的暗袋里,用力拍了拍胸口,那双饱经风霜、见过太多苦难的老眼里,此刻闪烁着的却是一种近乎殉道者的、坚定而纯粹的光芒,“等我消息!我一定把话带到!”

没有更多的言语,所有的嘱托、担忧、生离死别的悲壮,都融入了这沉重得令人窒息的寂静之中。李老栓最后深深看了一眼合作社在黑暗中模糊而熟悉的轮廓,毅然转身,像一头熟悉并融入黑夜的老豹,脚步沉稳而异常敏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后山那一片浓得化不开的、充满了未知险恶的黑暗与荆棘之中。林国栋僵立在屋檐下,死死盯着他消失的方向,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而冰冷的手紧紧攥住,停止了跳动,直到那最后一点细微的脚步声也被山林贪婪地吞没,他才猛地吸进一口带着深秋草木腐烂气息的凉气,胸腔里一阵剧烈的、带着铁锈味的翻腾。

李老栓的离去,仿佛抽走了林国栋的一根主心骨,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和虚弱,如同失去舵手的孤舟,飘摇在暴风雨将至的海面上。他必须独自面对接下来更加复杂、更加凶险的局面,每一根神经都绷紧到了极限,如同上满了弦的弓。第二天,张技术员果然加强了对合作社的“管控”,几乎是形影不离地“陪同”着林国栋,美其名曰“协助做好资产清核前的准备工作,提高效率”,实则寸步不离地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连他去茅厕的功夫,外面都有人“无意”地晃悠。林国栋强忍着内心的焦灼、对李老栓安危的巨大担忧以及如同潮水般阵阵袭来的悲痛,表面上不得不虚与委蛇,配合着对方各种看似合理、实则步步紧逼的要求,心里却如同被放在滚烫的烙铁上反复煎烤,每一分每一秒都在计算着李老栓可能到达的位置,祈祷着山神保佑,期盼他能凭借多年的山林经验,平安闯过那道传说中有去无回的鬼门关。

然而,老天爷似乎并没有听到他虔诚却绝望的祈祷。就在李老栓离开后的第三天下午,一个如同晴天霹雳般的噩耗,以最残酷、最直接的方式,狠狠劈在了林家岭的上空,将所有人瞬间打入绝望的深渊!公社那个年轻的通讯员,这次没有骑他那辆叮当作响的自行车,而是连滚带爬、面色惨白如纸、上气不接下气地狂奔进合作社的院子,带着哭腔嘶喊道:“林……林组长!不好了!出……出大事了!老栓叔……老栓叔他……在野猪岭……没……没了!”

林国栋当时正被张技术员“陪同”着,在烟雾缭绕的炒茶作坊里清点着炒锅和竹匾,听到这声撕心裂肺的嘶喊,他只觉得眼前猛地一黑,天旋地转,脚下一个踉跄,差点直接栽倒在地,他死死扶住旁边被烟火熏得乌黑的、冰冷的土坯墙,指甲在粗糙的墙面上划出刺耳的声音,用尽全身力气,从牙缝里挤出撕裂般的声音:“你……你说什么?!再说一遍!老栓叔怎么了?!”

“是……是邻县那边传过来的消息……”通讯员吓得魂不附体,结结巴巴地说,“说是在野猪岭那边的深涧里……砍柴的山民发现……发现一具老人的尸首……看穿着打扮,像是……像是咱们这边的人……身上还有伤……公社……公社已经紧急派人过去认……认尸了……”

这消息像一颗投入滚油的火种,瞬间引爆了合作社积压已久的恐慌和悲恸。周芳闻讯,当场惨叫一声,眼前一黑,直接晕厥过去,不省人事。其他组员也瞬间炸开了锅,哭声、惊呼声、绝望的咒骂声交织在一起,整个林家岭陷入一片末日降临般的混乱与哀嚎。林国栋僵立在原地,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四肢冰冷刺骨,耳朵里嗡嗡作响,通讯员后面的话他已经听不清了,脑海里只剩下一个不断放大、血淋淋的画面——老栓叔倒在荒山野岭、人迹罕至的深涧里,浑身是伤……那包他用命去护的材料呢?!是随之湮灭,还是……落入了他人之手?!

巨大的、撕心裂肺的悲痛,如同海啸般瞬间淹没了林国栋,让他几乎无法呼吸。但紧随其后的,是更加深沉、更加冰冷的恐惧,像无数条带着粘液的毒蛇,从四面八方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几乎要将其勒爆。老栓叔的死,是意外失足,坠入深涧?还是……被人发现了踪迹,遭遇了不测?那条隐秘的山路,怎么会……如果真是后者,那意味着他们的计划极有可能已经彻底暴露!对手的下一个目标会是谁?合作社现在岂不是成了砧板上任人宰割、毫无还手之力的鱼肉?前所未有的危机感,如同冰水浇头,让他强迫自己从巨大的悲伤和眩晕中挣扎出来,现在还不是崩溃的时候!必须稳住阵脚!

就在林国栋强忍着锥心之痛,一边掐人中唤醒昏厥的周芳,用颤抖的声音安抚几近崩溃的组员,一边心急如焚、如同热锅上的蚂蚁般等待公社认尸的确切消息,并暗中飞速思考如何应对这突变危局的当晚,一件更加诡异、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发生了。夜半时分,心力交瘁、身心俱疲的林国栋,趴在冰冷的桌面上迷迷糊糊地睡去,却被窗棂上传来的一阵极其轻微、却带着某种特定、仿佛暗号般节奏的叩击声惊醒。那声音很轻,很脆,在死寂得如同坟墓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不像是风吹竹动,更像是人为的、小心翼翼的敲击。他心中猛地一凛,瞬间清醒,睡意全无,悄无声息地摸到窗边,屏住呼吸,拨开一道细缝向外望去。月色朦胧,院子里空无一人,只有斑驳的树影在微风中轻轻晃动。他犹豫了一下,心脏狂跳,轻轻打开窗户,借着微光,赫然发现窗台下方的泥地上,被人用一块棱角分明的小石子,压着一张折叠起来的、巴掌大小的、颜色发黄的纸条!

他的心狂跳起来,几乎要撞破胸腔,他闪电般伸出手,将纸条捞了进来,迅速关好窗户,插上插销。回到油灯下,他用颤抖得几乎无法控制的手,展开纸条,就着如豆的、跳动的光芒,看到上面只有一行字迹歪歪扭扭、仿佛仓促之间用不惯用的左手写就、墨迹深浅不一、甚至有些笔画还洇染开来的字:“路断,人殁,料失。内有鬼,深藏。勿信任何人,等。”

这张如同鬼魅般突然出现、来历不明的纸条,是谁送来的?是敌是友?它传递的信息是真是假?老栓叔的死究竟是意外还是谋杀?那包关乎生死的材料真的丢失了吗?“内有鬼,深藏”这五个字,难道意味着内鬼的身份和地位,比他们之前猜测的王小山、李水生之流,要隐蔽和可怕得多,甚至可能就潜伏在最核心、最信任的圈层里?“勿信任何人”的警告,又意味着什么?难道连身边最亲近、最信赖的人,也……不可靠了? 林国栋捏着这张仿佛带着地狱寒气、重若千钧的纸条,独自站在冰冷死寂的黑暗中,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彻骨的孤立和寒意,仿佛突然被抛入了一个完全陌生、充满恶意的旷野。他仿佛置身于一个巨大的、黑暗的迷宫,脚下是万丈深渊,身边是看不见的毒蛇,而所有曾经以为可以依赖的坐标和灯塔,都在这一刻熄灭了。真正的、决定生死存亡的终极危机,在这一刻,露出了它最狰狞、最不可测的獠牙,冰冷的杀意,弥漫在空气的每一个分子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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