泡完灵泉回去的路上,两人之间弥漫着一种无声的沉重。赤霄沉浸在那些狰狞伤痕带来的冲击中,而银烬则对赤霄过于激烈的反应感到些许困惑,却也识趣地没有多问。月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两人一路沉默地回了洞府。
第二日,天光大亮,确定银烬已经歇息好了,赤霄又敲响了银烬寝室的门,他手中捧着一个碧玉制成的小盒,隐隐散发着清冽的药香。
“爹爹,”赤霄将玉盒递过去,声音比平日低沉些许,目光落在银烬胸前衣襟的位置,又迅速移开,似乎不敢直视可能隐藏在衣物下的伤痕,“这是用青丘特有的‘月见琉璃花’与几种温养灵药炼制的膏脂,于淡化疤痕有奇效。”
银烬微微一愣。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胸前,那些鞭痕对她而言,不过是这具身体既成的历史,是原主过往的证明,她从未想过要去刻意消除它们。皮相之物,她向来不甚在意。
然而,当她抬眼,对上赤霄那双金瞳时,拒绝的话便卡在了喉咙里。那强装镇定的眼底是无法掩饰的、沉甸甸的心疼,以及一种近乎笨拙的、想要做些什么来弥补的急切。仿佛那些伤不是刻在她身上,而是刻在了他的心上。
他是因为昨晚看到了那些鞭痕,所以特意去寻来的?
银烬沉默了一下。她不太擅长处理这种直白而细腻的情感投射,这比让她面对枪林弹雨要棘手得多。拒绝似乎会显得不近人情,甚至可能伤到对方这份好意。
最终,她还是伸出手,将那碧玉药盒接了过来,盒身触手温润,还带着赤霄掌间的温度,“嗯,有心了。”
见银烬收下,赤霄眼底那紧绷的神色瞬间松弛下来,一丝明亮的光彩取代了先前的心疼,仿佛完成了什么重大的心愿。他嘴角微微扬起一个清浅的、带着满足的弧度。
“那……爹爹记得用,每日一次即可。”他低声嘱咐了一句,便找了个借口转身离开了,只是那离开的背影,似乎轻快了几分。
银烬拿着那盒药膏回到屋内,打开盒盖,一股清冽沁人的药香弥漫开来,膏体莹白细腻。她用手指蘸取了一些,迟疑片刻,终究还是解开衣襟,将那微凉的药膏,一点点涂抹在胸前那纵横交错的淡粉色鞭痕上。
药膏触及皮肤,带来一阵舒适的清凉感,仿佛能渗透肌理,抚平那些狰狞的印记。
指尖感受着疤痕凹凸的触感,脑海中却不期然地浮现出赤霄方才那双写满心疼的眼睛,以及他这段时日以来,种种小心翼翼的体贴与守护——从特意开辟的寝室,到量身定制的膳食,再到不厌其烦的修炼指导,以及昨夜那看似窘迫却坚定的守护,和今日这盒精心准备的药膏。
一种陌生而奇异的暖流,悄然在她心间淌过。
银烬停下动作,望着胸前那涂着莹白药膏的疤痕,不禁低声喃喃,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惘然:“原来……这就是被人珍视的感觉吗?”
这感觉并不坏,甚至有些……令人贪恋。
然而,这份明悟带来的并非纯粹的暖意,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更深的清醒。
这份浓烈而真挚的情感,这份让她初尝“被珍视”滋味的一切,本质上,并不属于她。
这个认知像一滴悄然坠入湖面的冰水,让那刚刚泛起的些许涟漪,迅速冷却、沉淀。
银烬沉默地将衣襟拢好,将药膏盒盖紧,放在床头触手可及的地方。屋内静悄悄的,只有她自己的呼吸声。那股因赤霄的关怀而泛起的微小波澜,已然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近乎冷酷的清明。
她走到窗边,推开雕花的木窗,窗外带着草木清香的微凉空气涌入,吹散了些许药味,也让她纷乱的思绪沉淀下来。窗外,明媚的天光下,灵鸟啼鸣,薄雾如纱,一切都充满了宁静的生机。
赤霄的情感真挚而滚烫,像一团不容忽视的火焰。她无法否认,被这样一个人全心全意地珍视、守护,甚至在某种程度上“依赖”着,这种陌生的、带着暖意的牵绊,感觉确实不错。
但是,赝品终究是赝品
她无比清晰地认知到这一点。赤霄透过她看到的,是那个教导他、抚养他、与他共度漫长岁月的狐妖爹爹。
而她呢?
一个靠双手沾满血腥挣扎求生、来自异世的灵魂,她对这个世界缺乏归属感,甚至对自己这具身体都带着一种使用者的隔阂。她或许继承了原主的一些战斗本能和身体记忆,但内核截然不同。
她只是一个占据了巢穴的后来者,一个承载着过往影子的容器。赤霄所有的情感,他炽热的眼神,他小心翼翼的体贴,他毫无保留的守护,都是透过她这具皮囊,投递给那个他记忆中的“爹爹”。
这份认知像一道无形的屏障,将她与赤霄,与整个青丘隔开。她可以接受赤霄的好意,可以配合他的治疗,但不可能将自己代入那个“爹爹”的角色,去回应那份沉重而炽热的情感。
那不是她的位置。
“还真是……麻烦啊。”银烬低声自语,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只有一丝极淡的倦意。这复杂的局面,比她曾经执行过的任何刺杀任务都要难以处理。
接下来的日子,银烬依旧按部就班地生活。她继续修炼,但节奏平稳;她收下赤霄送来的所有有助于恢复的灵物,并道谢;她偶尔也会在赤霄处理完事务后,听他讲述青丘的趣闻或者过去的零星片段。
表面上,一切如常,甚至比之前更为和谐。
但只有银烬自己知道,她内心深处那堵墙,非但不曾消失,反而因为清晰地意识到了赤霄情感的重量而筑得更高、更坚固。她像一个冷静的旁观者,观察着,学习着,适应着,却始终保留着灵魂最后的抽离。
她接受这份不属于她的珍视,却不会让自己沉溺其中。这是她对自己,也是对那个或许早已消散的原主,最基本的尊重。
这日,银烬在青丘的山林间漫无目的地行走,不知不觉便偏离了常走的路径,踏入了一处之前未曾涉足的区域。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草木气息,耳边传来淙淙流水声。拨开垂落的藤蔓,眼前豁然开朗,一条清澈见底的溪流蜿蜒而过,在阳光下闪烁着碎金般的光芒。
银烬顺着溪流向上游走去,没多远,便看到溪流对岸,依着苍翠山林、傍着潺潺溪水,立着一间小巧别致的木屋。木屋看起来有些年头,却打理得十分整洁,屋外空地上,竖立着一排排高高的竹竿,竹竿上晾晒着各色绸布。那些绸布一看便知并非凡品,在日光下流淌着莹莹光彩,有的如朝霞晕染,有的似月光凝霜,还有的仿佛将星河织就,绚丽非凡,为这静谧的山林平添了几分绮丽的色彩。
银烬停下脚步,只是静静地望着那片流光溢彩,并未上前。这景象安宁而美好,带着一种与世无争的匠气。
然而,从那木屋的方向却传来一道柔媚入骨的女声,带着几分慵懒与好奇:“既然来了,便是客。站在对岸观望,岂非辜负了这溪光山色?不妨过来一叙。”
银烬目光微动,看向木屋方向。对方既然已经察觉,她也没必要躲藏。她踏着溪流中凸起的几块光滑石块,身形轻盈地过了河,朝着木屋走去。
越是靠近,越能感受到那些晾晒的绸布所散发出的微弱灵气波动,显然并非寻常织物。走到近前,她才发现在那一排排随风轻扬的彩色绸布间,立着一名女子。
那女子身着檀色罗纹抹胸、竹绿百迭裙,外罩一件鹅黄薄纱褙子,身姿婀娜,一头乌丝盘成的发髻由绢布包裹着,包髻周围点缀着与衣着相得益彰的各色鲜花。她的容貌是那种毫无攻击性的柔媚,眉眼细长,眼波流转间仿佛含着氤氲水汽,唇色是自然的嫣红,肌肤白皙得近乎透明。她站在那里,与周围流光溢彩的绸布几乎融为一体,像一幅精心绘制的工笔美人图。
女子见银烬走近,唇角弯起一抹浅淡的笑意,主动迎了上来。她的步伐轻盈,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然而,当她靠近,目光落在银烬的脸上,看清她那清冷绝尘的容貌,尤其是那双仿佛能洞穿人心的淡漠琥珀色瞳仁时,女子眼中瞬间闪过一丝无法掩饰的惊叹,如同看到了某种超出预期的、完美的造物。
她上下打量着银烬,目光最终落回她脸上,柔媚的嗓音带着一丝探究与了然:“好一位……标致的人儿。青丘狐族我大多见过,你却是张没见过的生面孔。”她顿了顿,语气带着几分玩味,“如果我没猜错,你便是最近在青丘传得沸沸扬扬,让咱们那位赤霄妖尊捧在手心里、尊称为‘爹爹’的那位‘王父阁下’?”
银烬对上女子探究的目光,神色未变,只淡淡颔首:“是我。”
女子见她承认,眼中兴趣更浓,笑容也真切了几分,她侧身,做了个邀请的手势,“屋内备了些自制的茶饼,若是不嫌弃,不妨一同品尝,也算交个朋友。”
银烬对这名女子并无恶感,对方眼神清澈,虽有探究却无恶意,加之她对那散发着灵气的绸布和这幽静的木屋也存了几分好奇,便没有拒绝,点头道:“打扰了。”
随着女子步入木屋,内部景象与外观的质朴大相径庭。屋内空间比想象中宽敞,俨然是一间井然有序的制衣工坊。四面墙壁并非木板,而是嵌入墙体的巨大木架,上面挂满了各式各样的成衣与半成品。有流光溢彩、绣着繁复符文的华丽宫装,也有简洁雅致、剪裁利落的日常袍服,更有一些设计奇巧、颇具异域风情的服饰。丝线、布料、量尺、剪刀等工具分门别类地放置在墙边的矮柜和桌案上,虽物品繁多,却杂而不乱,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混合了灵植清香和染剂的味道。
女子见银烬目光打量着四周,略带歉意地笑道:“陋室凌乱,皆是些不成器的玩意儿,见笑了。”
“不会,很有趣。”银烬实话实说,这些精美绝伦的衣物,确实让她开了眼界。
女子引着银烬走向靠窗的一处角落。那里设着一张矮榻,榻上铺着柔软的雪白棉垫,中间是一张造型古朴的紫檀木茶台,台上茶碾、茶焙、茶罗、茶盏、汤瓶、竹筅等茶具一应俱全,摆放得整整齐齐。
两人在矮榻上对坐。女子不再多言,神色专注起来,开始烹茶。她的动作舒缓而优雅,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感,仿佛在进行某种古老的仪式。
她先是取出一块墨绿色的、压制紧密的茶饼,置于茶焙上用微火烘烤,瞬间一股清香蔓延开来,沁人心脾。紧接着取过一旁小巧的茶臼轻轻捣下适量,放入白瓷茶碾中,素手握住碾轮,不急不缓地将其碾成细末。动作间,腕上一只通透的玉镯轻轻碰撞,发出清脆的微响。
随后,她将碾好的茶末倒入茶罗中细细筛过,只取最细腻的那部分,投入一旁温热的建盏之中。接着,她执起已经架在小泥炉上、咕嘟咕嘟冒着蟹眼般细小水泡的汤瓶,先注入少量热水,用竹筅快速击拂,调成浓稠的膏状,此谓之“调膏”。银烬第二世因家中那老爷子要求,曾系统地学习过茶道,所以对这些程序倒是不陌生。
然后,她再次执瓶,一边缓缓注入更多热水,一边用竹筅节奏分明而有力地搅动击拂。随着她的动作,茶盏中墨绿色的茶汤表面,渐渐浮起一层洁白细腻、持久不散的沫饽,如积雪,如堆云。
整个过程,女子全神贯注,手法娴熟流畅,带着一种赏心悦目的美感。茶香随着水汽蒸腾弥漫开来,不是那种浓烈扑鼻的香,而是一种清幽、醇和、带着些许草木灵韵的香气,沁人心脾。
待到茶汤表面沫饽丰富充盈,女子这才停下动作,将那只沫饽如雪、茶色幽深的建盏,用一方素帕托着,轻轻推至银烬面前,柔声道:“山野粗茶,不成敬意,请品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