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
废土的夜晚来得早,也格外沉寂。褪去文明的霓虹,天地间只剩一片凝固血般的暗红天幕,与远方偶尔传来、令人心悸的异兽嘶吼。
磐石营地,那间临时改作首领办公室的简陋房间,依旧灯火通明。
几盏汽车电瓶供电的昏黄LEd灯,将这二十多平米的空间照如白昼。新任首领李队长,与几位新提拔的核心成员,正专注地围在一张拼凑的巨桌旁。
桌上平铺一张巨大白纸,木炭笔绘制的条目规划密密麻麻——正是陆一鸣白天提出的颠覆性改革草案。
这群刚从残酷压迫中挣脱的幸存者,此刻如同初窥知识海洋的小学生,既激动又惶恐,正热火朝天地讨论着草案的实施细则。
“陆顾问这‘贡献点’制度,俺觉得可行!绝对可行!”一名负责后勤的黝黑汉子一拍大腿,满脸兴奋,“以前吃大锅饭,总有懒骨头出工不出力,大伙心里都有气!现在好了,多劳多得,看谁还敢偷懒!”
“防御工事改造也得马上开始!”另一位负责防务的前退伍军人指着草图,眼神放光,“陆顾问这交叉火力网太科学了!早有这玩意儿,上次打‘恶齿犬’,咱们哪会死那么多好兄弟!”
他们的声音里充满对未来的炙热希望。一张张饱经风霜的脸因激动而泛红,仿佛草案上描绘的不是冰冷条文,而是一个触手可及、更安全公平的强大未来。
而这场变革的总设计师——陆一鸣,并未参与他们热烈的讨论。
他独自静坐于房间角落,背靠冰冷墙壁。手中捧着一个粗陶马克杯,尚有余温。杯中是幸存者大娘怀着近乎朝圣的敬意,特意献上的炒制麦茶。醇厚的焦香在空气中袅袅升起,陆一鸣却只是偶尔象征性地一抿,便在缭绕热气后,陷入了更深层次的浩瀚思考。
他的目光平静地穿过那一双双激动的脸庞,耳朵听着一句句充满干劲的讨论。但他所思索的,早已超越“贡献点如何量化”、“工事如何修建”这类战术问题。
他的思绪仿佛脱离了这具躯体,飘至半空,以一种绝对冷静的、社会学研究者的视角,深刻复盘着磐石营地十数日内所经历的血淋淋的兴衰更替。
这是一次无比珍贵的社会学实验,一个关于末世人类社会形态演变的微缩活体样本。
首先,他解剖了“铁拳”巴洛的统治模式。
那是一种极端的、最原始的个人集权,一种纯粹的暴君模式。其优点在于极致效率,能通过最直接血腥的手段,将所有资源力量高度集中,形成一股不容置疑的执行力。面对外部威胁或推行重大决策时,这种模式高效得可怕。
但它的缺点同样致命,甚至注定毁灭。它以暴力为根基,以恐惧为养料,彻底扼杀了下层除求生本能外的一切积极性与创造性,将人变成工具与数字。统治者与被统治者之间不可调和的内部矛盾被不断激化。它就像一座建立在活火山口上的黑铁城堡,看似威严,内部却早已充满奔腾的愤怒岩浆和恐怖压力。
它看似强大,实则无比脆弱。一个不算强大的外部冲击——如陆一鸣的出现,或一次内部矛盾的集中爆发,就足以让它一夜间分崩离析。
天平另一端,是已故原首领石磊推行的、充满理想主义色彩的“大家长式”平均主义。
这种模式的优点在于温情与包容,能最大限度团结普通人,营造出“家”的温暖,而非“丛林”的残酷。
但它的缺点,在末世背景下被无限放大。资源极度匮乏,危险无处不在,这种近乎“大锅饭”的平均主义,会严重挫伤那些能力更强、贡献更大、承担风险更多的精英的积极性。
【我拼死拼活带回物资,却要与坐享其成者平分?凭什么?】
这念头一旦产生,便如毒草在精英心中蔓生,最终导致整个集体失去锐气与活力,陷入停滞。这种温和模式,也给了巴洛这类野心家绝佳的可乘之机。
两种模式,两种极端,都走向了灭亡。
那么,有没有第三条路?
陆一鸣脑中浮现出第三种模式——灾前书籍上那些哲学家极力推崇的“完全民主”。让每一个人拥有平等的投票权,所有重大决策由全体投票决定。
这想法听起来美好而公平,充满人性光辉,却在他脑中浮现的瞬间,便被最残酷的现实逻辑毫不留情地否决。
开什么玩笑!
在物质极大丰富、教育全面普及的和平年代,推行此制度尚且困难重重。何况是在末世?在这个九成幸存者挣扎于温饱线,唯一思考“下顿饭在哪”的残酷环境下;在这个大多数人没有机会接受系统教育、培养独立思考与长远规划能力的时代,去搞那套对民众综合素养要求极高的“完全民主”,简直是一场彻头彻尾的灾难!
最终结果只会是整个营地陷入为蝇头小利而展开的无休止争吵与内耗,宝贵的发展时机被白白浪费。甚至更容易被擅长煽动的民粹主义者利用,他们用廉价口号与虚假承诺,煽动民众最原始的欲望与恐惧,窃取权力,最终将整个营地带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三种模式,三条道路,都通向失败。它们身上都有着致命缺陷。
那么……在末世这种特殊背景下,一个幸存者营地存在的根本目的,究竟是什么?
陆一鸣心中,渐渐浮现出两个无比清晰沉重的词。
——安全。
——和,发展!
安全是生存底线,没有安全,一切皆为空谈。发展是生存希望,没有发展,安全亦是暂时,终将被更强的敌人或更残酷的环境淘汰。
一切制度设计,一切权力架构,都必须且只能为这两个核心目的服务。任何偏离于此的理念,无论听起来多么美好,都是致命的毒药。
想通此节,一个最适合当下末世环境的管理模式雏形,在他脑中渐渐清晰。
它既非巴洛的暴政,也非石磊的温情,更非象牙塔里的民主。它是一种杂糅三者元素,充满极致实用主义色彩的全新模式。
陆一鸣在心中将其命名为——
精英核心领导下的有限民主,一种保障底层基本权益与上升通道的集权模式!
即:由他自己、米淑琴教授这类掌握知识与力量的智者,以及李队长这样品德可靠、拥有执行力的实干家,组成一个拥有绝对战略决策权的“核心领导层”。
这个领导层如同大脑,为营地这艘怒海方舟制定重大、长期的发展方向,确保航船永远不会因短视和内耗而偏航或撞上冰山。
同时,为防止这个精英层因权力不受约束而腐化独裁,重蹈巴洛覆辙,必须建立一套行之有效的自下而上监督反馈机制。
要通过“贡献点”这类铁律,神圣不可侵犯地保障底层幸存者最基本的生存权益,以及最重要的——一个公平、透明的晋升通道。
要让每个人,无论出身能力,都能通过自身努力,看到可以兑现的希望。要让底层的声音能安全反馈至高层,高层的决策能得到底层的理解与拥护。
要在这艘船上,维持集体绝对稳定与强大执行力的同时,最大限度激发每个“细胞”个体的主观能动性。
集权,为保证效率与方向。
民主,为保证公平与活力。
将两者,以最务实的方式结合。
……
这个充满辩证法与实用主义色彩的“末世管理学”思考,虽还粗糙稚嫩,有无数细节亟待填充。
但是,它像一颗闪耀着理性与智慧光辉的种子,在陆一鸣心中悄然生根发芽。
为他未来建立更庞大势力、庇护一方文明的那一天,奠定了最坚实、也最重要的理论基础。
他将不仅是一个强大的战士。
他更将成为一个新秩序的缔造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