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这片被遗忘的深渊里,失去了它原有的意义。它不再是钟表上匀速跳动的指针,而是一种粘稠的、令人窒息的介质,每一秒都像是在滚烫的沥青中艰难跋涉。
“幽灵棺材”内,是绝对的黑暗与死寂。
这里,是田中健和他最后的追随者们为自己选择的坟墓。
一个被强行撕裂的逃生舱前半段,像一头被斩断了头尾的巨兽,在冰冷的海水中无助地漂浮、翻滚。舱壁上,一道道扭曲的裂痕在应急灯微弱的红光下时隐时现,仿佛是这钢铁巨兽临死前痛苦的皱纹。
空气,正在成为最致命的敌人。
二氧化碳的浓度正在缓慢但无可逆转地上升,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吸入细小的砂砾,灼烧着肺部,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缺氧的初期症状已经开始显现,每个人的太阳穴都在突突直跳,思维变得迟钝而混乱,眼前开始出现闪烁的黑斑。
一种诡异的平静笼罩着这艘铁棺材。
没有哭喊,没有争吵,甚至没有绝望的呻吟。所有人都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的情绪,只剩下一种等待死亡降临的麻木。他们蜷缩在舱室的各个角落,像一群被遗弃在荒野里的孤儿,静静地聆听着自己越来越沉重的心跳声。
神谷直人,那个曾经疯狂的天才科学家,此刻正抱着双膝,将头埋在臂弯里,身体不住地颤抖。他不再咒骂,也不再抱怨,只是偶尔发出一两声压抑的、如同野兽悲鸣般的抽泣。
佐川刚,那个冷酷的护卫,靠在一根断裂的管道上,额角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但凝固的血迹在他苍白的脸上显得格外狰狞。他闭着眼睛,胸口微微起伏,似乎在用尽最后的意志力来维持着生命的体征。
黑崎,那个被仇恨驱动的复仇者,静静地坐在黑暗中。他的面前,漂浮着一块从控制台上扯下来的碎片,上面反射着应急灯微弱的红光。他看着那块碎片,眼神空洞,仿佛在看着自己支离破碎的人生。
中岛惠子是唯一还在活动的人。她像一个不知疲倦的护士,在狭窄的舱室里来回走动,检查着每个人的状况,用湿布擦拭他们额头上的冷汗。但她的动作也越来越迟缓,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剧烈的喘息。
她走到田中健身边,看着他那张毫无生气的脸,心中涌起一阵难以言喻的悲哀。她曾经那么崇拜他,视他为神明,但现在,神明陨落了,变成了一个比普通人更脆弱的可怜人。
她轻轻地为他整理了一下凌乱的衣领,然后,从应急医疗包里取出了最后一个便携式氧气瓶,让他吸了几口,然后,她犹豫了一下,将氧气面罩罩在了自己的脸上,深深地吸了一口,仿佛在为自己积攒最后的力量。
就在这片绝望的寂静中,田中健,那个一直如同死尸般瘫坐在指挥椅上的男人,手指,轻轻地动了一下。
他的意识,正在从崩溃的深渊中,被这致命的缺氧感一点点地拉回来。他缓缓地抬起头,那双空洞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一丝微弱却骇人的精光。
他看着舱室里一张张麻木而扭曲的脸,看着那越来越稀薄的空气,看着中岛惠子手中那个即将耗尽的氧气瓶。
他知道,如果再不想办法,他们不是会被憋死,就是会被秦品那无处不在的“深海之眼”重新找到。他抬起手腕,看了一眼那块特制的、经过加固的潜水表。屏幕上,一个红色的倒计时数字正在无情地跳动着:
【01:47:33】
还不到两小时。
这是他为“金蝉”协议设计的最后激活时限。如果超过这个时间还没有收到外界的信号,协议将自动进入下一阶段——自我引爆。
与其被俘,或者被活活憋死,不如选择一种更有尊严的终结方式。
他看着那个倒计时,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冰冷的、近乎残忍的平静。
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也是他最后的赌注。
突然,一阵剧烈的、毫无征兆的震动传来,伴随着一声令人牙酸的金属扭曲声!
“幽灵棺材”不再是平缓的漂流,而是像被一只无形巨手抓住,猛地向下方拽去!所有人都被这股巨力狠狠地摔在舱壁上,中岛惠子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差点晕厥过去。
“怎么回事?!”神谷直人惊恐地尖叫起来。
“是……是海流!”黑崎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惊慌,“我们被卷入了深海下降流!”
“幽灵棺材”在狂暴的海流中失去了平衡,像一个被投入搅拌机的铁罐头,疯狂地翻滚、旋转。舱内的物品被甩得到处都是,撞击着金属舱壁,发出一连串沉闷的响声。
就在这时,一道巨大的、无法用言语形容的阴影,缓缓地遮蔽了舷窗外那微弱的海底微光。
那不是潜艇,也不是任何已知的人造物。
那是一只生物。一只体型堪比蓝鲸的巨型乌贼。它那山峦般的身体在黑暗中缓缓移动,无数条比成年人大腿还粗的触手,如同地狱的藤蔓,在水中舒展、搅动。它那两只餐盘大小的、闪烁着冰冷智慧光芒的眼睛,正好奇地打量着这个闯入它领地的、发着微光的“铁盒子”。
所有人都被这史前巨兽的景象惊得魂飞魄散,连呼吸都忘记了。在绝对的巨力面前,他们引以为傲的科技和智慧,显得如此渺小和可笑。
巨型乌贼似乎对这个“铁盒子”失去了兴趣,它缓缓地转身,准备离去。但就在它转身的一瞬间,一条长长的触手,如同一条巨大的鞭子,无意间扫过了“幽灵棺材”!
“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整个潜艇仿佛要被撕裂开来。舱室内的应急灯疯狂闪烁,最后彻底熄灭,陷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纯粹黑暗。
“啊——!”中岛惠子发出了绝望的尖叫。
不知过了多久,翻滚和震动终于停止了。
“幽灵棺材”静静地躺在一片未知的黑暗中。它没有被摧毁,但也没有逃脱。在刚才的撞击中,它被卡住了。它的半个机身,死死地楔在了一片由黑色火山岩构成的、犬牙交错的礁石缝隙里。
他们被深渊,用一种最直接、最粗暴的方式,给拥抱和禁锢了。
夜色如同一块巨大的、缀满了钻石的黑丝绒,温柔地覆盖着这座宁静的城市。湖畔的一栋顶层豪华公寓内,灯火通明,与窗外的夜色交相辉映。
马库斯·索恩(marcus thorne)正站在他办公室的巨大落地窗前,俯瞰着日内瓦湖的夜景。他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布鲁梅尔·德·梅拉西装,举止优雅,看起来像个在金融界呼风唤雨的成功银行家。
他的办公室与其说是一个工作场所,不如说是一个小型的艺术博物馆。墙上挂着克里姆特的真迹《吻》,角落里摆放着北魏的石刻佛像。一切都彰显着主人不凡的品味与雄厚的财力。
他刚刚结束了一场跨越大西洋的视频会议,成功促成了一笔价值数十亿美元的能源并购案。他端着一杯价值不菲的麦卡伦威士忌,脸上带着一丝满意的微笑。
就在这时,他手腕上的一款看起来平平无奇的理查德米勒智能手表,突然发出了两种截然不同的震动。
第一种,是代表“涅盘”协议激活的、由一个抽象的“田”字演化而来的家族徽记。他只是瞥了一眼,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田中健还活着,这很好。他的“保险”还有用。
但紧接着,第二种震动传来,那是一种由三道不同频率脉冲组成的复合信号,短促、尖锐,却带着一种穿透骨髓的紧迫感,像心脏在垂死前的最后挣扎。
索恩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他手中的高脚杯“哐当”一声掉在地毯上,昂贵的威士忌瞬间浸湿了名贵的地毯,但他却毫不在意。他的瞳孔猛地收缩,脸上所有的优雅和从容都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顶级掠食者在嗅到最危险猎物时的极致警惕。
这个信号,他只在二十年前,与田中健一同制定“金蝉”协议时见过一次。它代表着,田中健已经启动了最后的、也是最危险的备用方案。它意味着,常规的“涅盘”计划已经失效,田中健正面临着生死存亡的关头。
索恩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他的大脑在零点一秒内完成了飞速的评估:常规“涅盘”协议失效,意味着田中健的逃生通道被切断;启动“金蝉”,意味着他已陷入九死一生的绝境。而信号能从数千米深的海底发出,说明田中健还活着,并且还保有着那台利用“量子纠缠低频穿透技术”制作的、理论上无法被屏蔽的终极通讯器。
“该死!”他低声咒骂了一句,快步走到办公室内的一个巨大书架前。他抽出一本看起来像《古兰经》的厚重古籍,在书脊上按下一个隐蔽的按钮。
书架无声地向一侧滑开,露出了一个由钛合金打造的、需要三重验证的暗格。
索恩的动作快如闪电。虹膜、指纹、声纹,一气呵成。暗格打开,里面没有文件,没有金条,只有一个看起来像八九十年代老式寻呼机的黑色设备。它的外壳已经有些陈旧,但保养得极好,散发着一种属于旧时代的、冰冷的金属质感。
“幽灵棺材”内,绝望的气氛已经达到了顶点。
被卡死在礁石中,那不断渗入的水流声,比在海上漂流更加绝望。他们成了一座正在缓慢沉没的、固定在海底的墓碑。中岛惠子看着手中那个即将耗尽的氧气瓶,眼中最后的光芒也熄灭了。她无力地靠在舱壁上,闭上了眼睛,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就在这时,田中健动了。
他缓缓地抬起手,从怀里一个极其隐秘的内袋里,取出了那个同样古老的加密通讯器。它的大小和形状都像一块黑色的鹅卵石,表面光滑,却带着一种奇特的温润感。这台设备不仅仅是一个通讯器,更是一个独一无二的量子信标,能将他们的位置坐标,以超越物理法则的方式,瞬间传递给配对的接收端。
他没有丝毫的犹豫,也没有任何多余的废话。他看着通讯器上那个唯一的按钮,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地按了下去。
没有声音,没有光。
但在地球的另一端,日内瓦湖畔的豪华公寓内,那台黑色的老式寻呼机,突然发出了微弱的“滴滴”声。
索恩猛地转过身,快步走到书桌前。寻呼机的屏幕上,一行绿色的像素字缓缓浮现,像一道来自地狱的闪电,划破了这间办公室的宁静:
【坐标:南纬xx.xx,西经xx.xx。状态:紧急。请求‘方舟’。】
索恩看着屏幕上的坐标,立刻在脑海中的全球海图上定位——那是太平洋深处的一片海沟,名为“挑战者深渊”。他立刻拿起桌上一部经过特殊加密的卫星电话,声音冰冷而迅速,不带一丝感情:“启动‘方舟’计划。目标‘灯塔’。另外,给我接通‘清道夫’在马里亚纳群岛附近的秘密支持点,代号‘鲨鱼’。我需要他立刻清空一条航道,并准备好一艘最高速度的无人潜航器,代号‘信使’。告诉他们,这是最高优先级任务,必须在60分钟内抵达目标坐标!”
他挂断电话,走到酒柜前,重新为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他端起酒杯,走到窗前,看着日内瓦湖的夜景,轻轻摇晃着。
“田中健,”他轻声自语,嘴角勾起一丝复杂的微笑,“你总是能给我带来最有趣的生意。希望你还活着,能等到我的‘信使’。”
而在那片漆黑的深海中,“幽灵棺材”内,田中健按下了按钮后,便陷入了漫长的等待。
他不知道自己的信号是否被收到,也不知道索恩是否能及时响应。他只能赌,赌他们之间二十年前建立的、超越生死的信任。
一分钟,五分钟,十分钟……
时间在死寂中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被卡在礁石中的绝望,比在海上漂流更加磨人。他们甚至能听到潜艇外壳因承受巨大水压而发出的、令人心悸的“嘎吱”声,以及那道裂缝传来的、越来越清晰的“嘶嘶”水声。
就在所有人都已经放弃希望的时候,那个古老的加密通讯器,突然发出了一阵微弱的震动。
屏幕上,亮起了一行新的文字:
【‘方舟’已就位。坐标已更新。‘信使’将在60分钟后抵达。祝你好运,前社长。】
屏幕上,一个全新的坐标和一张详细的深海海图显示出来。但更重要的,是海图上一个不断移动的、闪烁的绿色光点,旁边标注着:【‘信使’已出发,正在前来接应。请保持通讯器开启,‘信使’将主动牵引。】
这才是真正的“指引”!索恩派来的“信使”并非一艘只会定点投送的无人潜航器,而是一艘具备主动寻的与牵引能力的高速小型潜艇。它将通过加密通讯器发出的微弱信号,像猎犬一样在漆黑的深海中精准地找到他们这艘“幽灵棺材”,并用物理方式将其拖往“方舟”所在的秘密补给点。
一直闭着眼睛的中岛惠子,似乎被那阵微弱的震动惊醒了。她艰难地睁开眼睛,看到了屏幕上闪烁的光芒和那个移动的绿点。她挣扎着爬过去,看着屏幕上的文字,激动得热泪盈眶。她把通讯器递到田中健面前,声音颤抖地说:“社长……‘信使’在来找我们了!有希望了!”
田中健看着屏幕上那个代表着生机的绿色光点,脸上依然没有任何表情。他只是缓缓地点了点头,喉咙深处却挤出一阵“嚯嚯嚯嚯”的、似笑非笑的苍凉声响。他迎着舱内所有人惊恐的目光,用尽全身的力气,一字一顿地说道:
“准备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