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这天的雷声是从后半夜开始的,轰隆一声炸在云层里,把陈砚之从梦里惊醒。他披衣坐起来,听见窗外的雨点子噼里啪啦打在梧桐叶上,像无数只小手在拍巴掌。院角的老梨树不知什么时候鼓出了花苞,青绿色的芽尖裹着黏液,在雨里偷偷鼓胀。
天刚蒙蒙亮,前院就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陈砚之趿着鞋推开门,看见张婆婆正蹲在药圃边,手里捧着个竹筛子,小心翼翼地把筛子里的种子往土里撒。雨丝沾在她的白发上,像落了层霜,可她浑然不觉,手指在泥里扒拉着,动作又快又稳。
“张婆婆,这么大的雨,您怎么来了?”陈砚之赶紧拿了把伞过去。
张婆婆直起腰,往手心里啐了口唾沫搓搓,笑道:“惊蛰不撒种,大暑枉费心!我这‘醒脾籽’啊,就得趁这雷雨天种,听着雷声才能醒过来,秋天结的籽才够劲儿!”她指了指竹筛里的小颗粒,黑亮黑亮的,像撒了层黑芝麻,“这东西娇贵着呢,去年没赶上雷雨天,种下去全烂了,今年说啥也得抢在雷声里种上。”
陈砚之蹲下来帮她扶着竹筛,看她把种子埋进翻松的土里,每撒一把就用指关节敲敲地皮:“醒醒咯,打雷咯,该发芽咯!”那模样,像在哄自家小孙子起床。
正忙着,巷口的李大叔扛着锄头跑过来,裤脚卷到膝盖,小腿上沾着黄泥巴,老远就喊:“陈医生!快!我家那口子又‘犯癔症’了!”
陈砚之心里一紧。李大叔的媳妇三年前受了惊吓,从此每逢节气就犯病,惊蛰尤其厉害,总说听见墙缝里有人说话,整夜整夜不睡觉。他赶紧把伞塞给张婆婆,抓起药箱就往李大叔家跑。
刚进门就听见屋里传来摔东西的声音,“哐当”一声,一只粗瓷碗从窗台上飞出来,在院里砸得粉碎。李大叔的媳妇披头散发地趴在门框上,眼睛瞪得溜圆,指着墙角喊:“别躲了!我看见你了!你手里拿的啥?是不是想偷我的‘护心符’!”
陈砚之放轻脚步走进去,慢慢蹲在她对面,从药箱里拿出个蓝布包:“你看,我给你带了‘安神香’,点上就没人敢来了。”那香是他用合欢皮、夜交藤和薰衣草混着做的,烟气淡紫色,闻着像晒过的干草。
她果然被香吸引了,眼神慢慢松下来,喃喃道:“真的?能挡住他们?”
“能。”陈砚之把香插在香炉里点燃,“这香是用雷劈过的桃木枝熏过的,专克那些‘不干净’的东西。”他故意把“雷劈过”说得很重——张婆婆说过,惊蛰的雷声能惊走邪祟,用这说法准管用。
烟气袅袅升起来,她果然慢慢坐下了,手指绞着衣角,声音小了许多:“我就说嘛,打雷天他们不敢来……去年也是打雷的时候,我睡了个好觉。”
陈砚之趁机把药汤递过去:“这是‘醒神汤’,你闻闻,里面有薄荷呢,喝了脑子就清亮了。”汤里其实加了少量琥珀粉,能安神定惊,他特意多加了片生姜,让药味里带点暖意。
她捧着碗小口喝着,忽然抬头问:“陈医生,你说……那些声音是不是真的?我总觉得它们在说我坏话。”
陈砚之往炉子里添了块柴,火光映得他脸发红:“那是春天的虫子在土里说话呢!你听,外面的雷声一炸,它们就开始拱土了,窸窸窣窣的,像在说悄悄话。等过些日子它们爬出来,你就能看见啦,是些金龟子、蝼蛄什么的,可好玩了!”
她的眼睛慢慢亮起来:“真的?我能看见它们?”
“能啊,”陈砚之指着窗外的药圃,“张婆婆刚种了‘醒脾籽’,等它们长出来,会引来好多虫子呢,到时候我带你去看!”
正说着,李大叔端着盆热水进来,看见媳妇安安静静喝药,眼圈一下子红了:“陈医生,真是……真是太谢谢您了!每次都麻烦您……”
“不麻烦,”陈砚之摆摆手,“惊蛰嘛,万物都在醒,她也该慢慢醒过来了。”他想起张婆婆种的籽,又补充道,“等天晴了,让她去药圃帮帮忙,松松土、浇浇水,闻闻泥土味,比总待在屋里强。”
李大叔连连点头:“哎!哎!我这就跟她说!”
从李大叔家出来,雨已经停了,太阳把云缝撕开道口子,金光斜斜地照在药圃里。张婆婆种的“醒脾籽”地里,不知什么时候钻出了几只蚯蚓,正一拱一拱地翻土。陈砚之蹲下来看,忽然发现泥土里冒出个小米粒大的绿芽,顶着层透亮的黏液,像个刚睡醒的小娃娃,正使劲往上伸懒腰。
张婆婆凑过来看,笑得皱纹都挤在一起:“看!醒了吧?我说啥来着,这雷雨天种的就是不一样!”她从兜里掏出个布包,一层层打开,里面是些晒干的桃枝,“给,陈医生,挂在你诊室门口,能醒神!惊蛰就得用这雷劈的桃枝,比啥都管用!”
陈砚之接过桃枝,上面还留着焦黑的雷痕,摸上去糙糙的,却带着股清冽的木头香。他把桃枝挂在诊室门框上,风一吹,枝桠轻轻撞着门板,发出“哒哒”的响声,像在敲门说:“醒啦,该干活啦!”
诊室里,那碗“醒神汤”还冒着热气,淡紫色的安神香在炉子里明明灭灭,烟气缠着阳光往上飘。陈砚之望着窗外的药圃,心里忽然明白:惊蛰的“惊”,不是惊吓,是唤醒;那些看似吓人的雷声、疯长的草木、莫名的躁动,都是在叫你:别睡啦,该发芽啦!
就像李大叔的媳妇,她不是犯了癔症,是心里的种子忘了醒;就像张婆婆的“醒脾籽”,得听着雷声才能破土。原来这节气的智慧,早就藏在老百姓的土话里、老辈的规矩里——惊蛰惊蛰,惊的是蛰伏的病,醒的是憋着的气,松的是心里的结。
他拿起笔,在本子上写道:惊蛰的雷,是给万物喊加油的号子。那些埋在土里的、藏在心里的,都得在这雷声里伸个懒腰,哪怕带着土腥味,也得往上冒。今天的“醒脾籽”发了芽,李大叔的媳妇喝了药,连门框上的桃枝都在晃,真好。
远处又传来一声雷,闷闷的,像在跟谁打招呼。陈砚之抬头看,天彻底放晴了,药圃里的绿芽上沾着水珠,在阳光下亮得像撒了把碎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