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医院的老槐树落了满地叶子,林薇蹲在树下捡处方笺——刚才一阵风把她刚写好的病历吹得四散,其中一张正好落在陈砚之脚边,上面用红笔圈着“待查”两个字,墨迹还没干透。
“又遇上‘猜不透’的病了?”陈砚之捡起处方笺,见上面写着“反复低热三月,各项检查无异常”,字迹里透着股焦急,连笔画都比别处重些。
林薇拍了拍裤子上的土,指尖捏着片带露的槐树叶:“可不是嘛,这个病人查了血、拍了片,连pEt-ct都做了,啥问题没有,就是每天下午烧到37度5,说‘身上像裹着湿棉花,沉得慌’,我实在没辙了。”
陈砚之把处方笺递还给她,忽然指着树影里的光斑:“你看这光,有的地方亮,有的地方暗,不是光不一样,是树叶挡得不一样。诊断就像找光斑的根由,不能光看‘亮不亮’,得看‘啥东西在挡’。”
他拉着林薇往诊室走,路过中药房时,老药师正蹲在地上分药,把混在一起的枸杞和地骨皮捡得清清楚楚。“张师傅这手‘辨药’的本事,跟我爷爷‘诊病’的法子像得很。”陈砚之笑着说。
老药师抬头笑了:“小陈大夫又要讲你爷爷的‘土办法’了?当年他教我认药,不说‘形状颜色’,总说‘枸杞像小红灯笼,地骨皮像枯树皮’,好记!”
进了诊室,林薇泡了两杯菊花茶,水汽氤氲里,她忽然问:“你爷爷到底有多少‘民间招儿’?上次你说‘看尿味辨钩体病’,我回去翻了好几本教材,都没写这么细。”
“都是些‘土经验’,登不上大雅之堂。”陈砚之指尖划过杯沿的热气,“但我爷爷总说,‘病人不会按教材生病’,就像地里的草,不会按《本草》长,得自己蹲下来看。”他忽然话锋一转,“你那个低热病人,是不是总说‘早上起来嘴苦,却不想喝水’?”
林薇猛地抬头:“是!昨天查房时她还说呢!你怎么知道?我病历上没写啊。”
“猜的。”陈砚之笑了,“就像我爷爷看‘午后低热’,总先问‘嘴苦不苦、渴不渴’——嘴苦像锅里炒糊的菜,带着点‘火’;不渴像阴雨天的墙,渗着点‘湿’,这俩凑一起,多半是‘湿热郁阻’,西药查不出来,是因为它藏在‘缝隙’里。”
“缝隙?”林薇不解,“什么缝隙?”
“就像墙缝里的潮气,你敲墙听不出响,摸上去却黏糊糊的。”陈砚之指着窗外的老槐树,“这树看着枝繁叶茂,说不定树心里已经空了,光看叶子看不出来,得听风吹过的声——病人的‘嘴苦’‘不渴’,就是那点‘风声’。”
他接过林薇的病历本,在“待查”旁边写下“柴胡、黄芩、青蒿”:“柴胡像小铲子,能把郁住的湿热铲松;黄芩像干布,能吸潮气;青蒿像晚风,能把热气吹散。再加点荷叶当药引,荷叶能‘升清降浊’,像给闷屋子开扇窗。”
林薇盯着那几味药,忽然想起什么:“我之前用过青蒿,为啥没效?”
“你用了多少?是不是单味药煮的?”
“15克,单煮的。”
“这就对了。”陈砚之拿起笔,在方子上圈了圈,“青蒿这药,像害羞的姑娘,单独出来怯生生的,得有柴胡‘搭伴’才敢使劲。我爷爷说‘湿热是对双胞胎,得一起撵才管用’,单撵一个,另一个藏起来,过几天又冒头。”
正说着,儿科护士抱着个哭闹的婴儿进来:“林大夫,这孩子总吐奶,吃完就吐,西医说是‘胃食管反流’,吃了药也不管用。”
婴儿脸蛋通红,吐出来的奶带着股酸腐味。林薇刚要开检查单,被陈砚之拦住:“先看看孩子的手心。”
他轻轻翻开婴儿的小手,掌心潮乎乎的,指缝里还有点汗。“是不是总哭闹到后半夜,一喂奶就蹬腿?”陈砚之问护士。
“是!”护士点头,“他娘说‘像有针扎似的,哄不住’。”
“这不是反流,是‘积食’。”陈砚之让护士把婴儿竖着抱起来,轻轻拍后背,“你看他肚子,胀得像小皮球,敲着砰砰响,像装了没消化的面疙瘩。”他对林薇说,“用点鸡内金、炒麦芽,药引加两滴生姜汁——生姜汁像小刷子,能把胃壁上黏着的奶渣刷下来。”
林薇皱眉:“可他吐得这么厉害,用生姜汁会不会刺激胃?”
“我爷爷给小孩治积食,总用‘生姜蘸白糖’。”陈砚之笑着说,“生姜辣得轻,白糖甜得柔,像给调皮的孩子讲道理,又劝又哄。你看这婴儿,哭的时候眼泪汪汪的,不是真难受,是‘撑得慌’,得用点‘温和的劲儿’帮他消化。”
护士抱着婴儿刚走,老主任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份会诊单:“小林,上次那个肝硬化病人,今天复查腹水少了,你这方子调得不错啊。”
“是陈砚之帮我改的。”林薇赶紧说,“他用黄芪配泽兰,说‘像补船底加划船桨’,又稳又快。”
老主任看向陈砚之,眼里带着赞许:“你爷爷那套‘民间诊断法’,你算学透了。当年他给我讲‘看舌苔像看地里的土’,说‘苔厚像积了草,苔薄像刚翻的地’,我记到现在。”
“都是些‘土话’,让主任见笑了。”陈砚之起身给主任续水,“我爷爷总说,‘庄稼人看苗知肥瘦,大夫看舌知虚实’,都是一个理——不用显微镜,用眼睛、用心看,照样能看准。”
中午在食堂吃饭,林薇把一份红烧肉推到陈砚之面前:“多吃点,你讲了一上午,肯定饿了。”她忽然小声问,“你爷爷还教过你哪些‘土招’?比如……怎么看女人的病?”
陈砚之差点把饭喷出来,笑着说:“我爷爷说‘女人病像花,得看开得旺不旺、叶子焦不焦’——月经少像缺水的花,痛经像被冻着的花,白带多像淋了雨的花,比书本上的‘肝郁气滞’好懂多了。”
“真形象!”林薇扒着饭笑,“我上次给一个痛经病人开方,她总说‘药太苦’,按你说的加了玫瑰花,她说‘像给苦药撒了把糖’,这是不是也算‘民间智慧’?”
“算!太算了!”陈砚之点头,“我爷爷说‘病人觉得舒服,比书本上的规矩重要’。就像做棉袄,书上说‘三尺布够了’,但有的人胖,就得多加半尺,不然穿不上——诊断也一样,得按病人的‘身量’来,不能按教材的‘尺寸’套。”
下午,林薇去给那个低热病人查房,回来时眼睛亮得像星星:“她果然说‘早上嘴苦、不想喝水’!我按你说的方子抓了药,她刚喝了半碗,说‘身上好像松快些了’!”
“这就叫‘听声辨位’。”陈砚之帮她整理处方,“我爷爷治‘怪病’,总爱问些‘不着边际’的话——‘做梦多不多’‘喜欢站着还是坐着’‘吃甜的舒服还是吃咸的舒服’,这些就像找东西时‘听听响’,说不定哪句就藏着‘钥匙’。”
林薇忽然从抽屉里拿出个笔记本,封面上写着“民间诊断法”:“我要把你说的都记下来,比如‘午后低热问嘴苦’‘婴儿吐奶看手心’‘痛经像冻着的花’……以后遇到搞不定的,就翻出来看看。”
“别光记我说的。”陈砚之笑着说,“你也有自己的‘招儿’——上次你看那个红斑狼疮病人,说‘她掉头发像秋叶,得慢慢捡’,用了养血生发的药,不就见效了?这就是你的‘民间智慧’,比我爷爷的还温柔。”
林薇的脸一下子红了,像被夕阳染过的云。
下班时,林薇抱着笔记本站在医院门口,老槐树叶在她肩头落了一片。“明天我想去你家,跟陈爷爷学学‘看舌苔像看土’,行吗?”
“当然行。”陈砚之点头,“我爷爷肯定高兴,他总说‘好东西得有人传’,就像他种的金银花,年年开花,得有人摘了泡水喝,才算没白长。”
公交车来的时候,林薇忽然指着车窗上的倒影:“你看,我的影子里好像有你的影子。”
陈砚之抬头,晚霞把两人的影子叠在一起,像幅淡淡的水墨画。他忽然想起爷爷说的“医道像条路,得有人走,有人带,才能越走越宽”,而身边的林薇,大概就是那个能一起把路走宽的人。
回到药铺,爷爷正在给药圃里的金银花搭架子,见陈砚之进来就问:“又把我的‘土办法’说给小林听了?”
“是,她听得可认真了。”陈砚之帮着扶竹竿。
“这就好。”爷爷笑着说,“别觉得‘民间的’就不如‘书本的’,地里的庄稼,听农民的比听教授的管用——医道也一样,能治好病的,就是好道。”
月光爬上竹竿时,陈砚之仿佛看见林薇笔记本上的字在发光,那些“土话”“比喻”,像一颗颗饱满的种子,落在了适合它们生长的土地里。他忽然明白,所谓“民间智慧”,从来不是落后的代名词,而是一代代医者用眼睛看、用心悟出来的“活道理”,就像老槐树上的年轮,一圈圈记录着风雨,也记录着生生不息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