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砚之攥着油纸包站在医院门诊楼前,路灯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包里是爷新晒的陈皮,剪成细条裹在布里,隔着纸都能闻到清苦的香。他看了眼手机,晚上九点整——林薇说夜班从十点开始,让他早点来,说“值班室的椅子能躺着歇会儿”。
刚上二楼,就听见护士站传来笑声。林薇穿着粉色护士服,正跟个年轻护士掰手腕,白球鞋踩着椅子边缘,辫子甩得像小鞭子。“输了输了!”她手一松,往后仰倒在椅背上,看见陈砚之赶紧坐直,“你咋来了?不是说九点半吗?”
“怕你等急了。”他把油纸包往护士站的台子上放,陈皮的香味混着消毒水味漫开来。年轻护士凑过来闻:“哇,这陈皮好香!比药房的陈化得好。”
“我爷晒的,三年陈了。”陈砚之没好意思说,爷凌晨就起来挑拣,专捡那些带油胞的,说“丫头泡水喝,得选最润的”。
林薇把陈皮往兜里塞,拽着他往值班室走:“别理她,小王刚转正,天天跟我闹。”值班室不大,一张铁架床,两把木椅,窗台上摆着盆仙人掌,刺上还挂着个小挂牌——“林医生的防困神器”。
“坐这儿。”她把靠窗的椅子擦了擦,“我去给你倒点水,泡陈皮喝?”
“不用,我带了。”陈砚之从包里掏出个搪瓷缸,是爷用了十年的,缸底印着“为人民服务”,“刚在楼下接的热水。”
林薇看着他往缸里抓陈皮,手指捏着细条抖了抖,掉了点碎末在缸沿。“放太多了,苦得很。”她伸手去捞,指尖碰到他的手背,像被烫了似的缩回来,“我爷说陈皮得‘三泡三洗’,第一遍水得倒掉。”
“你爷懂的真多。”陈砚之把第一遍水泼在窗台上的仙人掌盆里,水流顺着盆底的孔往下滴。
“那是,他以前在中药房抓过药。”林薇突然压低声音,“不过他最拿手的是熬酸梅汤,放陈皮和山楂,酸得人直咧嘴。上次我带科室同事去喝,小王喝了三碗,说‘比奶茶店的添加剂强’。”
正说着,走廊传来“叮铃铃”的车铃声。林薇抓起听诊器就往外跑:“来了个腹痛的,你在这儿坐着别动,我去去就回。”白大褂的下摆扫过他的膝盖,带起阵淡淡的陈皮香。
陈砚之坐在椅子上,听见走廊里传来林薇的声音,语速又快又稳:“先测体温,给家属开个血常规单子……对,静脉采血,三号窗口还开着。”他摸了摸搪瓷缸,水温刚好,陈皮在水里舒展成小扇子,把水染成浅黄。
值班室的墙上贴着张排班表,林薇的名字后面画着个小太阳,旁边写着“本月全勤”。他想起白天来送陈皮时,护士长拉着他说:“小林这姑娘太拼,上个月值了十五个夜班,劝她歇着总说‘科室人手紧’。”
“发啥呆呢?”林薇推门进来,额角沾着点汗,“刚处理完,急性肠胃炎,输上液就没事了。”她端起陈砚之的搪瓷缸喝了口,皱着眉吐舌头,“还是苦!跟你说少放你不听。”
“苦才解腻。”他从包里掏出个纸包,“给你带的糖包,李婶刚蒸的,红糖馅的。”
林薇捏起一个咬了口,糖汁顺着嘴角往下淌,她赶紧用手背擦:“烫烫烫……但真甜!比食堂的豆沙包好吃。”她把糖包往他手里塞,“你也吃,晚上没吃饭吧?”
陈砚之咬了口,红糖的甜混着面香,突然想起小时候发烧,爷也是这么端着糖包守在床边,说“发点汗就好了”。“李婶说,你上次夸她糖包蒸得宣软,特意多放了酵母。”
“李婶也太好的。”林薇嘴里塞得鼓鼓的,像只囤粮的小松鼠,“下次我带点科室的蛋黄酥,让她尝尝城里点心。”她突然想起什么,从白大褂兜里掏出个小本子,“对了,上次你爷要的ct机说明书,我找着了,打印出来装订好了。”
说明书上画满红圈,林薇在旁边写着小字:“这里是扫描层厚,调2毫米最清楚”“这个按钮是紧急停止,怕老人看不清”。陈砚之摸着纸页上的褶皱,突然觉得这比任何医案都珍贵。
“你咋不说话?”林薇戳了戳他的胳膊,“是不是觉得我写得太啰嗦?”
“没有。”他把说明书往包里塞,“爷肯定高兴,他昨天还翻《影像学图谱》,说‘机器再先进,也得人懂原理’。”
走廊里的挂钟敲了十一下,林薇打了个哈欠:“困了吧?躺床上歇会儿,我去巡房。”她往门口走,又回头叮嘱,“别乱动抽屉,里面有我写的交班记录,乱七八糟的。”
陈砚之没躺,坐在椅子上看窗外。住院部的灯亮了一半,像撒了把星星。他想起林薇刚才处理急诊时,白大褂下摆沾了点病人的呕吐物,她皱着眉擦了擦,转身又笑着安慰家属:“没事的,输完液就好了。”
脚步声从远到近,林薇抱着本病历本进来,往床上一瘫:“累死了,三楼病房的大爷总拔针,说‘输液管像蛇’,我守着他输完才敢走。”她踢掉白球鞋,蜷着腿晃脚丫,“你看我这鞋,上午刚刷的,又沾了点碘伏。”
白球鞋的鞋边黄了块,是碘伏氧化的颜色。陈砚之想起爷的胶鞋,也是这么蹭满药渍,却总说“这才是干活的样子”。“明天我帮你刷,用牙膏擦,能去黄。”
“真的?”林薇眼睛一亮,“我刷了三次都没掉,还以为废了呢。”她突然坐起来,从抽屉里翻出袋饼干,“给你,葱油味的,防困。”
饼干渣掉在床单上,像撒了把碎盐。两人头挨着头啃饼干,林薇的辫子梢扫过他的肩膀,带着股洗发水的香,混着陈皮的苦,竟一点不呛人。“上次你说,你爷用薄荷泡的酒还剩点?”她突然问,饼干渣粘在嘴角。
“嗯,埋在院里的石榴树下,说‘隔年喝更绵’。”陈砚之帮她把渣子擦掉,“你想喝?”
“不是,”她摇摇头,“科室有个老医生总咳嗽,说想泡点润喉的酒。我寻思着薄荷配陈皮,说不定比单用蜂蜜管用。”
“我回去问问爷,他懂泡酒的方子。”陈砚之把最后一块饼干递过去,“明天给你回话。”
墙上的钟敲了十二下,林薇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眼泪都出来了。“我得去眯会儿,凌晨三点有个抽血的。”她往床上躺,把枕头往他这边推了推,“你也靠会儿,别硬撑。”
陈砚之没动,看着她把毯子拉到下巴,辫子散开铺在枕头上,像摊开的黑绸子。他拿起窗台上的搪瓷缸,陈皮在水里浮浮沉沉,香味比刚泡时更浓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被轻轻的咳嗽声吵醒。林薇坐靠在床头,手按着胸口,眉头皱得紧紧的。“咋了?”他赶紧递水,“是不是着凉了?”
“老毛病,换季就犯。”她喝了口热水,“没事,等天亮了吃片药就好。”
陈砚之摸了摸她的额头,不烧,却比常人烫点。“我爷说咳嗽分寒热,你这是热咳,得用川贝炖梨。”他想起包里还有爷塞的川贝粉,“明天我给你炖好送来?”
“不用不用,太麻烦了。”林薇摆摆手,突然笑了,“你现在说话越来越像你爷了,张口闭口都是药方子。”
“不好吗?”
“挺好的。”她往被子里缩了缩,“比那些只会说‘多喝热水’的强。”
窗外的月光透过铁栏杆照进来,在地上画着格子。陈砚之看着林薇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小扇子,突然觉得,值班室的消毒水味里,藏着比陈皮更绵长的东西——像爷泡的薄荷酒,初尝有点冲,慢慢品,全是清润的暖。
凌晨两点,走廊里传来推车声。林薇猛地坐起来,揉着眼睛往外走:“我去看看,你再歇会儿。”走到门口又回头,“陈皮水别凉了,记得喝。”
陈砚之端起搪瓷缸,温热的水滑过喉咙,陈皮的苦里透着回甘。他望着林薇消失在走廊拐角的背影,突然明白爷说的“日子得熬”——就像这陈皮,新晒时呛人,放久了,倒成了最温润的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