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坊内的空气燥热而粘稠,弥漫着金属熔化和臭氧的刺鼻味道。
哑叔赤着虬结的上身,汗水像小溪般从他古铜色的皮肤上淌下,在地上积起一滩滩深色的印记。
他戴着厚重的护目镜,手中的高频焊枪喷吐着数千度的蓝色电弧,正专注地将一块暗沉的金属与一截闪烁着奇异微光的晶体熔合在一起。
那是从监察会成员身上缴获的记忆合金,与苏清叶从空间灵泉中取出的最新结晶体。
两种截然不同的物质在极限高温下,竟诡异地交融,没有丝毫排异反应。
苏清叶站在工坊门口,没有进去。
她的存在感一向很低,尤其是当她刻意收敛气息时,就像融入阴影的幽灵。
她已经在这里站了十分钟,陆超和文秘书则通过她佩戴的微型摄像头,同步观看着工坊内的一切。
哑叔的动作精准而稳定,仿佛一台不知疲倦的精密机器。
但苏清叶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异常。
在每一道焊缝完成,电弧熄灭的短暂间隙,哑叔的喉咙里会发出一阵极轻微、不成调的低哼。
那哼声断断续续,充满了古老的韵律,像是一首被遗忘了千百年的童谣,在灼热的空气中回荡,带着说不出的诡异和悲伤。
“文秘书,”苏清叶在内部频道里轻声下令,“录下这个声音,与我们所有数据库里的音频文件进行比对。”
她记得这个调子。
在石门虚影第一次大范围开启的那一夜,基地所有电子设备都曾出现过短暂的闪屏和乱码,伴随而来的,就是一段被电流干扰得支离破碎的古老童谣。
和哑叔此刻哼唱的,如出一辙。
文秘书的效率高得惊人。
不到五分钟,加密通讯中传来了她压抑着震惊的声音:“比对完成,匹配度97.3%。这段音频源自三十年前一份被列为‘永久封存’的秘密实验档案,代号——‘育门’。”
“实验内容:对一批具有特殊血脉的五姓后裔儿童进行精神引导与能量同调测试。档案记录,那场实验以一场无法解释的灾难性事故告终,所有参与实验的儿童,除了一名幸存者外,全部‘意识消散’。这段童谣,就是从那名唯一幸存者的梦呓中记录下来的。”
苏清叶的瞳孔骤然一缩。她立刻接通了掌管后勤和人事档案的阿六。
“阿六,查一下哑叔的全部资料,原名,籍贯,尤其是童年经历。”
“头儿,哑叔的资料很简单啊。”阿六很快回复,“他原名叫叶九……等等,档案里有个备注,他本姓确实是‘叶’,是古五姓之一。在他七岁那年,曾被一个自称‘国家特殊人才培养机构’的地方带走,整整三年。回来后,就再也没开口说过一句话。”
叶姓。
育门实验。
失踪的三年。
沉默的归来。
所有的线索在苏清叶的脑海中瞬间串联成一条令人不寒而栗的锁链。
她终于明白了。
哑叔不是生理上的哑巴,他是心理上的封印者。
他不是不会说,是不敢说!
因为他的记忆,他所经历的一切,甚至他会唱的这首童谣,本身就是献给那扇“门”的祭品!
每一次回忆,每一次诉说,都可能是在“喂养”那个恐怖的存在!
这三十年的沉默,是他用自己的一生,在进行一场无人知晓的对抗。
就在这时,工坊内发生了意外。
“哑叔叔!”
一声清脆的童音打破了沉寂。
不知何时溜进来的小芽,像只快乐的蝴蝶,扑向正在埋头工作的哑叔。
她脚下一个趔趄,不小心撞倒了旁边堆满零件的工具箱。
“哐啷啷——”
无数金属零件滚落一地。
其中,一块巴掌大小、刻着繁复蛇形纹路的金属片,翻滚着停在了哑叔的脚边。
金属片上,用古老的蚀刻工艺烙印着一行字:【寅三·叶九娘】。
看到那块金属片的瞬间,哑叔全身的肌肉猛地绷紧!
他一把摘下护目镜,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瞬间涌起一股近乎失控的狂暴和痛苦。
他像一头被刺伤的野兽,死死盯着那块铭牌,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仿佛困兽般的低吼。
工坊内的温度仿佛都骤降了几度。
小芽被他吓得后退了一步,小脸煞白。
但她没有哭,只是怯生生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画得歪歪扭扭的画,递了过去。
画上是苏清叶、陆超和她自己,三个小人手拉着手,旁边还有一个空位。
“叔叔,你也想妈妈了吗?”小芽用稚嫩的声音,小声问道,“这是我们的全家福,你要不要……把你的爸爸妈妈也画上去?”
那一声“妈妈”,像一把钥匙,瞬间击溃了哑叔所有的防线。
他那狂暴的眼神一点点褪去,被无尽的悲伤所淹没。
他高大的身躯剧烈地颤抖着,缓缓蹲下,伸出那双能锻造神兵、布满老茧和烫伤的手,小心翼翼地,像是捧着一件稀世珍宝,接过了那张画。
他凝视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捡起一支记号笔,在那片空白处,颤抖着画上了一个戴着巨大护目镜的男人,和一个温柔微笑的女人。
最后,他在那个男人的画像旁边,写下了两个字。
“爹,我焊好了。”
字迹扭曲,却力透纸背。
那是他三十年来,第一次写下的,属于自己的话语。
站在门外的苏清叶,通过微型镜头目睹了这一切。
她沉默地转身离开,没有打扰这迟到了三十年的告解。
第二天,她单独约见了哑叔。
没有追问,没有探究。
她只是从空间里取出一枚温润的石子,递到他面前。
那是在火蛇埋骨之处,新凝结出的灵泉结晶,上面还残留着火蛇那份决绝赴死的炽热意志。
“你不必开口,”苏清叶的声音平静而清晰,“但你的刀,得听懂主人的心。”
哑叔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枚石子,仿佛要把它看穿。
良久,他伸出粗糙的手指,接过石子,重重地点了点头。
当晚,工坊内亮起了最后一次强光。
哑叔将那枚石子整个熔入了即将成型的刀脊之中。
就在刀身与石子完美融合的刹那,整座基地的所有灯光,毫无征兆地剧烈闪烁了一下,工坊内更是瞬间陷入了三秒钟的黑暗,仿佛有什么无形的存在被这一行为彻底激怒。
破障刀,终于铸成。
刀身长约一米二,通体暗沉,不见丝毫光泽,仿佛能吸收一切光线。
唯有刀脊正中,一道淡淡的、温润的血色纹路若隐若现,正是那枚灵泉结晶所化。
测试场内,陆超手持新刀。
他深吸一口气,肌肉贲张,对着一块五厘米厚的特种模拟装甲板,猛然劈下!
“嗤——!”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只有一声仿佛布匹被撕裂的轻微声音。
那块坚不可摧的装甲板,从中间被平滑地一分为二,切口光滑如镜。
但这并不是最惊人的。
在刀锋划过的空气中,一道细长的暗红色痕迹,竟凭空停留了足足半秒才缓缓消散,如同在无形的画布上留下了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
“空间波动异常!”文秘书在指挥室里失声惊呼,“局部空间参数发生了短暂的、剧烈的熵增!我的天……它伤到的不只是物质,它……它割伤了空间本身!”
就在众人震惊之时,一道身影毫无征兆地穿墙而入,踉跄着出现在他们面前。
是灰鼠!
他的脸色罕见地苍白如纸,眼神里满是惊恐和不敢置信,再也不见平日的玩世不恭。
他指着陆超手中的刀,声音都在发颤:“你们……你们这群疯子!你们造出了什么东西?!”
“它会疼的!你们让它感觉到疼了!”
“门……门在哭!”
说完,他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身形一晃,再次融入墙壁,消失得无影无踪。
苏清叶缓缓走上前,从陆超手中接过了那把破障刀。
指尖触碰到刀脊的瞬间,她清晰地感觉到了一丝微弱的、有节奏的震颤,仿佛她握住的不是一把冰冷的武器,而是一颗正在跳动的心脏。
她抬起头,目光穿透基地的穹顶,望向遥远的、深海的方向。
指挥室的大屏幕上,代表着深海平台的那个巨大红点,此刻已不再是规律的闪烁。
它正以一种毫无章法、忽长忽短的频率疯狂跳动着,像极了一个因剧痛而抽搐痉挛的生命。
苏清叶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既然它怕疼,”她轻声说道,声音不大,却传遍了在场每个人的耳中,“那就让它,疼个够。”
“命令!”她的声音陡然提高,充满了斩钉截铁的决断,“突击小队全体成员,进入最终备战状态!七十二小时后,准时出击!”
那一夜,基地里出奇的安静。
然而,几乎所有在梦乡中的人,都隐约听见了一阵遥远而空灵的哭泣声。
那哭声细细碎碎,像是来自四面八方,又像是直接在脑海中响起。
成千上万个孩童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在寂静的夜风中低语着同一句话。
“别开门……但也别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