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八个字,像八道烧红的烙印,滚烫地灼入苏清叶的灵魂深处。
山洞内,篝火噼啪作响,映照着白发老执事枯槁如树皮的面容。
他将那本用油布紧紧包裹的《耕火律》郑重地交到哑叔手中,枯瘦的手指在粗糙的封面上反复摩挲,仿佛交付的不是一本书,而是一个世界的重量。
“执镰者不跪,持种者永生。”
老执事浑浊的眼眶里涌出热泪,声音沙哑得像是两块砂石在摩擦:“七十年前,老社长亲手写下这本律法……他说,世道再乱,只要有人还记得书里的规矩,耕火社……就不算亡。”
哑叔捧着书,如捧圣物,佝偻的背脊因激动而剧烈颤抖,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嗬嗬声,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这本薄薄的书册,是他断裂了十年的根。
就在这庄严肃穆的时刻,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打破了沉寂。
“爷爷,你的书和我画的一样耶!”
小芽不知何时凑了过来,她从随身的小背包里掏出那个宝贝涂鸦本,献宝似的翻到其中一页,递到老执事面前。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
纸上,是用蜡笔画出的一本古朴的书,稚嫩的笔触下,封面的轮廓、字迹的位置,甚至连边角处几道细微的虫蛀痕迹,都与哑叔手中的《耕火律》惊人地一致!
“这……”文秘书倒吸一口凉气,她快步上前,仔细比对后,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低声对苏清叶说:“苏姐,她不是在临摹……她一路都在画这个,她说这是梦里见过的!”
梦里见过?
老执事本已衰败的身体猛地一震,他几乎是抢过那个涂鸦本,凑到火光前,那双几乎失明的眼睛努力地睁到最大,似乎想把那幅画看穿。
良久,他颤抖着转向小芽,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敢置信的祈求:“孩子……你梦里……是不是还见着一个穿着麻布衣裳的老头儿……在院子里晒书?”
小芽的大眼睛眨了眨,随即用力地点头:“嗯!老爷爷还对我笑呢!”
“哇——”
一声压抑了毕生沧桑的痛哭,从老执事喉咙深处迸发出来。
他老泪纵横,抱着那本涂鸦本,哭得像个迷路的孩子:“师父……是师父啊!他老人家……他在托梦找人啊!”
原来,小芽那看似无稽的梦境,竟是耕火社先辈跨越生死界限的指引!
她不是什么吉祥物,她是这段传承选中的信使!
悲喜交加的情绪在洞中激荡,老执事哭了一阵,像是完成了最后的夙愿,精神反而清明了许多。
他抹掉眼泪,挣扎着爬到自己睡觉的石床边,从床板下摸索着拖出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盒。
“咔哒”一声,铁盒打开,里面没有金银,只有三枚大小样式各异的铜牌,静静躺在破布上。
三枚铜牌上分别用古篆刻着不同的图腾:一粒饱满的谷种,一道蜿蜒的渠水,和一口深邃的古井。
“南仓,西渠,北井。”老执事将三枚铜牌一一取出,交到苏清叶手中,眼神无比郑重,“这是当年社内三大支脉的联络信物,见牌如见社长。我守了它们一辈子,以为再也交不出去了……今天,全交给你们。”
苏清叶接过那三枚冰冷而沉重的铜牌,她能感觉到,这不仅仅是三块金属,这是三份责任,是三支蛰伏在黑暗中,等待被唤醒的力量。
归程远比来时更加凶险。
他们不仅要面对恶劣的天气,更要时刻提防着“净化者”巡逻队的踪迹。
队伍选择了一条更为偏僻的路线,绕行进入一片早已废弃的工业区。
在一座坍塌过半的邮电所里短暂停留时,文秘书有了惊人的发现。
“苏姐,你看!”她指着角落里一台被灰尘覆盖的老式短波电台,眼神发亮,“外壳虽然破了,但里面的线路是完好的,核心模块还在!”
作为团队的技术大脑,文秘书立刻来了精神。
她迅速检查了设备,用备用电源接通后,电台竟发出了微弱的“滋滋”声。
一个大胆的计划在她脑中成型。
她取出一个录音笔,里面存着小芽之前在基地里哼唱过的一段古怪药谣。
那是陆超教她的,据说是他家乡传下来的,曲调简单,歌词晦涩。
文秘书将这段童声录音截取了几个片段,混入一段用摩斯密码敲出的简短信号,然后,她将这段独特的“音频”通过一个极其冷门的军用频段,以“耕火遗音”为呼号,向全国循环发送。
“你在做什么?”陆超不解地问。
文秘书扶了扶眼镜,嘴角勾起一抹自信的微笑:“我在撒网。药谣是‘饵’,只有真正懂行的人才能听出里面的门道;摩斯密码是‘钩’,内容是‘青溪灯火重燃,三钥归一,冬至点灯’。真正的传承者,会明白这是自己人。而我们的敌人……只会当成某个幸存者基地发出的疯子呓语。”
这一招,高明至极。
他们没有枯等,继续上路。
然而,就在第二天清晨,文秘书携带的便携式信号接收器突然发出了微弱的“滴滴”声。
她猛地停住脚步,迅速戴上耳机,神情从惊喜变为狂喜。
“有回应了!”她压低声音,激动得手指都在颤抖。
一段夹杂着巨大噪音的断续语音被她艰难地捕捉到:“……南仓……守谷人……还在……”
声音消失了。
紧接着,另一个方向,一条经过简单加密的简讯被破译出来:“西渠水闸未毁,存种窖完好。”
文秘书立刻在战术平板上进行信号源定位,两个红点在地图上闪烁起来。
它们都位于敌方控制区的边缘地带,地形复杂隐蔽,是天然的藏身之所。
苏清叶看着地图上那两个新亮起的红点,原本沉寂的版图仿佛瞬间活了过来。
她低声自语,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们没有投降……他们只是……藏起来了。”
希望,像燎原的星火,在每个人的心中燃起。
当晚,队伍在一处废弃的加油站扎营。
篝火升起,驱散了周围的寒意。
哑叔没有像往常一样沉默地擦拭工具,他独自坐在火堆旁,反复摩挲着那枚刻有“岁稔年丰”的黄铜小铃,眼神悠远而悲伤。
陆超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肉汤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将碗递给他,轻声问:“想师父了?”
哑叔缓缓接过热汤,却没有喝。
他抬起头,迎着陆超关切的目光,干涩的嘴唇翕动了许久,终于吐出了清晰的字句,不再是之前那般艰难断续。
“我不是……天生哑巴。”他的声音很轻,却像一块巨石砸入平静的湖面,“我是……不敢说话。”
陆超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听着。
“当年……总坛被那群畜生放火烧了……我被师父推进了储藏红薯的地窖里。”哑叔闭上眼睛,脸上肌肉痛苦地抽搐着,“我在地窖里躲了三天三夜……听着外面……听着我的师兄、师弟们,一个个被拖出去……被砍头……我只要一出声,地窖口的杂物就会响,他们……他们就会发现我……”
他猛地睁开眼,眼眶赤红:“我但凡说一句话,就会暴露他们最后保护的人。所以……我忘了该怎么说话。”
那不是失语症,那是一道用同门的鲜血和生命刻下的封印。
陆超沉默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切安慰的语言在这样的血海深仇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哑叔深吸一口气,像是要把积压了十年的郁气全部吐出,他看着跳动的火焰,一字一顿地说:“现在,灯亮了。我该说话了。”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所有人都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惊醒。
文秘书脸色煞白地冲进苏清叶的帐篷,声音都变了调:“苏姐!出事了!”
她将战术平板举到苏清叶面前,屏幕上显示着一条刚刚接收到的信息。
“北井方向……刚刚发出了一条”文秘书语速极快,“内容是——‘灯已见,种将播,等主归’!这不是我们发的!有人……有人在用我们的名号行动!”
明码电报!
这意味着,这条信息不仅友方能看到,敌人也能看到!
这是在向全世界宣告耕火社的存在!
苏清叶霍然起身,快步走出帐篷。
她迎着凛冽的寒风,望向遥远的北方天际,那里依旧是深沉的墨色,却仿佛能看到一簇不屈的火焰正在熊熊燃烧。
片刻的震惊过后,她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凌厉而张扬的弧度。
“好啊……藏了这么久,总算有沉不住气的了。”她非但没有惊慌,眼中反而燃起了滔天的战意,“那就让他们知道,主,真的回来了。”
她猛地转身,目光如刀,扫过已经集结起来的众人,下达了简洁有力的命令:
“全速返程!带回所有的信物和那本律法——我们要在基地,办一场真正的‘冬至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