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内,气氛依旧凝滞,但那股几乎要爆炸的怒火,已在清漓那句“愿赌服输,再想办法破局”之后,悄然消失。
平南王司徒星河看着迅速冷静下来,甚至眼底重新燃起不服输火焰的女儿,鼻腔里冷冷地哼出一声:“哼,还算有点脑子,现在能想明白,倒也不算太晚。”
他踱回书案后,重重坐下,目光如鹰隼般锁定清漓:“别整天被你皇伯父几句甜言蜜语便哄得找不着北!你得时刻牢记,他是君,你是臣!甜言蜜语不过是裹着蜜糖的毒药,听多了,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你要清楚明白,平南王府,才是你安身立命的根基!”
平南王对于清漓爱听好话这个致命弱点相当无语,怎么会有人别人夸她两句就当真?还喜形于色挂在脸上?这人要是主君,还不得被佞臣们哄得骗了江山去?
清漓垂着眼睫,沉默不语,她心里那点因皇帝“偏爱”而生出的委屈和不平,以及潜意识里觉得父王偏心的怨念,在此刻被血淋淋的现实击得粉碎,却又倔强地不肯完全承认。
司徒星河岂会不知她心里那点小九九?他看着她那副 (沉默抗议)模样,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想当年,他作为庶子被过继给王叔,处境何其艰难?名义上是世子,实则如履薄冰,既要讨好养父养母,又要提防京中猜忌,还要面对王府旧臣的审视。那时的他,何尝不是觉得全世界都对自己不公,想要的一切,都得靠自己千方百计去争、去抢、甚至去偷?
比起他当年,清漓和清羽好歹还是他亲生的!他再怎么样,虎毒不食子!
想到这里,他心头的火气又莫名消下去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情绪。总体而言,他对这个女儿,终究是欣赏多于失望的。
从十年前发现她异于常人的早慧开始,他不知多少次在心里暗叹,可惜这不是个男儿身!否则,南疆后继有人,何须他如此殚精竭虑、步步为营?
若非看重她的这份心性和潜力,补偿清羽的方式有千千万万种,他何必独独选择将她推上这政治舞台?真当南疆议政厅是过家家的地方吗?
清漓低垂的目光微微闪动。她敏锐地捕捉到了父王语气中那一丝极细微的情绪变化,那怒火之下的无奈,甚至是一点点……不易察觉的回护?
她心念电转,是了,父王再生气,骂得再狠,但他并没有真正放弃她,他只是愤怒于她的“蠢”和“冲动”。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不会真的眼睁睁看着自己折在江南!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划亮的一根火柴,瞬间照亮了她心中的忐忑。
机会稍纵即逝,清漓深吸一口气,忽然动了。
她先是小心翼翼地走上前,提起旁边小炉上一直温着的茶壶,试探性地给平南王面前空了的茶杯斟了七分满。
司徒星河眼皮抬了抬,没说话,也没推开。
有门!
清漓心中一定,立刻顺杆往上爬。她绕到书案后,脸上堆起她自己都觉得谄媚的笑容,伸出手,力道适中地开始给平南王捏肩捶背,声音也放得又软又糯:“父王~女儿知道错了嘛~现在女儿才知道,天底下就数父王对女儿最好了!江南那边龙潭虎穴的,女儿心里怕得很……父王您历经风雨,什么阵仗没见过?您是不是……早就胸有成竹,有对策了?求求父王,教教女儿呗?女儿保证以后都听您的!”
司徒星河被她这前后反差极大的态度和那刻意放软的语调激得浑身不自在,鸡皮疙瘩都快起来了。
他极其看不惯她这副没骨气的谄媚样,与他记忆中那个梗着脖子跟他顶嘴的小狐狸简直判若两人!
但是……但是不得不承认,这番话,这姿态,虽然假得很,却偏偏……说得他心头那股郁结之气散了不少,甚至生出一种“这死丫头总算开窍了”的诡异熨帖感。
他强忍着没露出受用的表情,依旧板着脸,但从肩膀放松的肌肉来看,他默许了女儿的“服侍”。
“哼,现在知道怕了?早干什么去了?”他冷哼一声,语气却缓和了不少,“对策?对付那些江南的蠹虫,需要什么对策?无非是看清自己的位置,做好分内之事!”
他享受着女儿难得的“孝顺”,慢条斯理地开始点拨:“你给本王听清楚了!江南的盐税,是朝廷的盐税!江南的官员,是朝廷的官员!此次南下,无论是清查贪腐还是整顿吏治,那是三皇子司徒清扬的事!是他老子给他的考核,是他的功业!关你屁事!”
清漓手下不停,脑子飞快转动,疑惑道:“那……皇伯父让我去干嘛?陪太子读书……哦不,陪皇子历险?”
“蠢!”平南王忍不住又骂了一句,但这次更像是恨铁不成钢,“动动你的脑子!我们南疆与京师是什么关系?自大齐开国以来,有哪一次京师立储君,能绕开我平南王府?能不与当时的平南王世子息息相关?!”
他点破这层冰冷而残酷的现实:“如今,我南疆世子已定!而京师的储位,却还悬在空中!这意味着什么?若不是清羽事先洞察局势敏感,自己先退了一步,收敛锋芒,你以为这次去江南轮得到你?恐怕皇兄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清羽!”
清漓恍然大悟,脱口而出:“所以……皇伯父让我去,是让我去做个见证者?或者说……是代表南疆,去做储君资格的……考核官之一?”
“算你还没笨到家!”平南王瞥了她一眼,“但考虑得还不够全面。这一次,与以往都不同。这是有史以来,南疆第一次真正拥有属于自己血脉的继承人!以往历代平南王都是过继,世子与储君就算不是亲兄弟也是关系非常铁的兄弟。所以他们只要内部解决好就行。但如今这情况,那些京师里的皇子们,想要那个位置,除了要讨好他们老子,还要看谁先能获得我南疆的友谊和支持!”
他的声音变得极其严肃:“所以,接下来,皇兄对储君的任何考核,都必然绕不开你和清羽的态度!你们的态度,在某种程度上,就代表了南疆的态度!这才是为父一再强调,让你们摆正自己位置的根本原因!”
“所以,你给我记清楚了,我南疆只忠于大齐皇帝!绝不插手储位之争!这就是南疆的态度!”
清漓此时彻底明白了,她之前只看到了江南官场的明枪暗箭,却忽略了京城储位之争这把始终悬在头顶的,更锋利的刀。
“那……父王,女儿去了江南,便真的什么都不做了?就看着三皇子折腾?”清漓还是有些不确定。
“不是不做,是‘见机行事’!”平南王强调道,“你的首要任务,是保护好你自己!然后,用你的眼睛去看,用你的耳朵去听!去看清楚江南官场的真相,去听明白各方势力的盘算!去看那位三皇子,究竟是龙是虫!去看清楚,谁是我南疆未来的朋友,谁又是潜在的敌人!”
“至于具体怎么做……”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到时再视情况而定。”
“总而言之,”他总结道,“此行,于公,你是南疆的代表,观察者;于私,你是去历练,去长见识,所以必须给我全须全尾地活着回来!别傻乎乎地被人当枪使!遇到难事,多动脑子,多传信回来!南疆,永远是你的后盾!”
这番话,可谓是司徒星河难得掏心窝子的教导,将复杂的政治局势和她的任务剖析得明明白白。
清漓心中的迷雾终于被驱散,虽然前路依旧艰险,但至少方向清晰了。她停下了捶背的手,郑重地退后两步,对着平南王,深深一揖:“女儿……谨遵父王教诲!定不负父王所望!”
司徒星河看着她终于变得沉稳清明的眼神,心中暗暗松了口气,嘴上却还是嫌弃地挥挥手:“行了行了,少来这些虚礼。赶紧滚回去准备!挑人的时候眼睛放亮些!别什么阿猫阿狗都往里塞!记住,保命第一!”
“是!女儿告退!”清漓这次答应得无比干脆,转身离开时,脚步虽轻,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和沉稳。
看着女儿离开的背影,司徒星河揉了揉方才被捶得有些发酸的肩膀,低声骂了句:“小滑头……”嘴角却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